思来想去,宵弋不知说什么好,拱手作别,唯余一声幽然长叹。
堕仙梯位于昆仑山,是极西天柱的上界部分,亘古积雪不化,冰风呼啸。
临央被解了锁仙链,朝紫微大帝三跪九叩,道:“不肖徒领罚,从此不能再侍奉左右,请师父保重。”
紫微大帝俯视他披散在素白道袍上的乌黑长发,目光湛然而凛冽:“今次你犯下重罪,师父也救你不得,自去领受三刑、下堕仙梯,从此入世轮回,再与仙界无缘,如此惩罚,你可心服?”
临央面无表情地叩首道:“徒儿心服。”
紫微大帝袍袖一挥,将他送到昆仑山巅的极天门,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临央在烈烈的罡风中稳定了身形,深吸口气,低头望着垂直向下的阶梯——那不是普通石阶,每一级都是一把足以割裂仙身的万古寒冰刃。然后他抬起赤足,迈出第一步。
不过几级,足底已皮开肉绽,鲜血染红坚冰,刺骨的冰冷与疼痛如兽齿撕咬着他的双足,而这条堕仙梯总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冰刃刮骨不过是其中第一刑。
临央脸色苍白,冷汗涔涔,仍一步一步拾阶而下,动作并没有丝毫停滞。
罡风越发猛烈,吹得袍袖翻飞,风中仿佛带着无数密密麻麻的钢针,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每一寸皮肤,在血脉与脏腑之间游走。他浑身上下无处不痛,这种痛楚砭肤割肉、深入骨髓,当每一阵风停,他以为有点喘息的间隙时,下一阵风又更加急切地刮起来。
第二刑,罡风镂体。
随着走下的台阶越多,临央感觉那些冰刃与罡风不仅夺走了他的血肉,就连仙力也在不断流失,因而也就越发举步维艰。等到走完这条堕仙梯,势必法力湮灭、仙身尽毁。
但他只能一步一步、剜心剖骨地继续走下去。
然而第三刑比前两刑更加难熬,它针对的并非肉身,而是元神。堕仙梯两侧开满了淡蓝色的冰晶玉莲,透明而纤细的花瓣幻美至极,散发出冷冽的香气。这香气就像森寒的火焰,无声无息地渗入丹田紫府,包裹着元神缓缓燃烧,一点点焚化、一点点吞噬。
临央在走到第三千一百五十一级冰阶时,痛苦不堪地昏厥过去。但莲瓣化作冰水泼洒在他脸上,逼得他清醒过来,继续往下走。
他就这么苏醒又昏迷、昏迷又苏醒地走了七天七夜,最后几十级冰阶完全是滚下来的,最后血肉模糊、奄奄一息地倒在雪地上。
紫微大帝足踏诸天星辰落在他身旁,拂袖消去他肉身上的疼痛。但尽失的法力与耗散的精神并不能恢复,临央仰面朝天地躺着,木然地睁眼望向苍穹,觉得从内到外被整个儿掏空了。
还不如诛仙台上来一刀呢,干干脆脆死个痛快……他精疲力竭地想,残损的仙身开始崩解如浮沙之塔。
“五道六桥,轮回转生。我会引你魂魄过玉桥、入人道,投生至凡间权贵之家,算是为师对你的最后一点荫护。此后生生世世,是人是畜是鬼,好自为之。”紫微大帝淡然道。
临央翕动嘴唇,艰涩地吐出四个字:“多谢……师父……”
紫微大帝一指点在他眉心,引动魂魄,忽然天外一朵金光飞来,化作敕令金牒落在掌中。紫微大帝神识扫过,“噫”了一声,似乎有些意外,随即对临央道:“玄穹高上玉皇大帝改了裁决,判你投生之后须寻得龙神东来的转世之身,供其驱策、偿其心愿以赎罪,直到还清所欠业债为至。而后,你或有重返天庭的一线机会。”
“龙神……也要投生?”临央挪动手指,无力地抓住了紫微大帝的衣摆,“师父,你告诉我,这旨意是不是……因为东来的干涉?”
紫微大帝低头看他,神情渺远高华,既没有回答,也没有摇头。
临央露出了一丝绝望的目光,哀求道:“师父……我宁可身魂俱灭,也不愿……再面对他……”
极短的沉默后,紫微大帝道:“此乃天意,你无从选择。”而后,他并指如剑,生生将临央魂魄割成两半。
临央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痛不欲生的惨叫。
昆仑山永世不眠的落雪、不歇的罡风,也因这一声无法言喻的悲鸣而凝滞了数息。紫微大帝看着临央的仙身化作点点灵光,彻底湮灭,将一半魂魄纳入袖中乾坤,另一半魂魄直接引入轮回玉桥。
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一朝散尽仙人道,九重天阙从头参。”
(天机卷完)
第四卷:幽冥卷
第60章 酆都关口接黄毉,奈河桥下现归墟
云熙三年元月十二,颢帝印暄北巡期间于雾州驾崩,时年二十三岁,庙号“明宗”。帝无嗣,大行前下旨由同胞兄长肃王印晖继任大宝。印晖奉旨离藩,护送龙柩日夜兼程,月余抵京,得太后与内阁重臣支持顺利登基。其间或有人私议其帝位来路不正,但慑于肃王军功、忌于先帝遗诏,不敢造次。又经太医查明,先帝遗体毫无伤病之症,面容安详乃是寿尽圆寂之相,朝野间遂流言渐息。
颢国雾州,怀朔军镇东北角有一座小城隍庙,灰瓦青苔,不少墙柱红漆剥落,看上去年代久远,毫不起眼。入夜之后,只有几名老道士守着烛火黯淡的长明灯,在大战后未散的血腥中诵经祈福。
——然而,这只是世人眼中所见,若脱离肉身,以魂魄之眼观之,这座城隍庙,却浑然是另一种庄严肃穆的景象,楼宇殿堂通体散发出微光,挨挨挤挤地出入着无数幽影。
现世与冥界,本就是一体两面,犹如镜中双像。
城隍大殿雕梁画栋,香烟缭绕,两侧立柱悬有对联:“天道无私做善降祥预知吉凶祸福,神明有应修功解厄分辨邪正忠奸”,横批“燮理阴阳”。此间城隍老爷周深端坐大殿之上,正执笔埋头,一张接一张地签着路引。刚结束的两国之战,卷走数万人性命,其中宛郁国因信奉萨满教,自有鹰群接引亡者魂魄归返长生天;而颢国的阵亡将士,则由当地城隍负责签发前往酆都的路引。
侍立在旁的文判官见签完一张,叫声:“下一个!”便有皂隶押着亡魂陆续进殿。
突然,窗外闪过大光亮,伴着隆隆霍霍的异响,似雷非雷、似鸟非鸟。周深猛地抬头,窗牖无风自开,但见一颗大流星从天际掠过,尾长数十丈,光芒耀眼,在哔哔剥剥的爆裂声中,愈飞愈近。
“这……”文判官失声道,“是帝星紫微?”
武判官腾地起身:“紫微星陨落,人间有帝王驾崩。”
“看这方向,正该陨落于此。”文判官的神色于惊诧中又露出了一丝喜色,转身朝神案后拱手道:“恭喜城隍爷,接引人间帝王,乃是莫大的功德一件啊!这可是天下多少城隍庙求都求不来的殊荣。”
周深捋了捋长须,问道:“今日可是元月十二?”
“正是。”
“那就对了。帝驾将至,不可怠慢,文、武判官前去——不,武判官留下继续公办,我要亲自去接驾。”言罢整了整衣冠,领着文判官、日巡夜差与一干皂隶,架起彤辇出了城隍庙。
与此同时,幽冥界法波隐鸣,就连五方鬼帝也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异动。
地势险峻的抱犊山顶,一棵枝叶葳蕤的巨大柳树下,竟有个岩石垒砌而成的打铁铺。炉火熊熊,映照出赤膊男子油光发亮的皮肤,坚实肌肉伴随每下铁锤的敲击而不断贲起,一把似轮非轮的器物,泛着殷红灵光,在他的锤下逐渐成型。
男子忽然哈哈一笑,放下铁锤,将所铸之器掷入树旁深潭之中,随即纵身跃下。片刻之后,他浮出水面,将湿淋淋的长发向后捋去,露出光洁的前额与高耸的鼻梁,于爽朗中透出一股旷达狂放之气。
“嵇兄笑什么?”潭边又一个高冠博带的年轻男子,长身玉立、风姿特秀,清标犹如滴露翠竹,指间把玩着一根青黄相间的横笛。
“子仁难道不知?”赤膊男子笑着反问,“帝星入幽冥,有人又要蠢蠢欲动,藉此大做文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