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骤然现形,开始绕着他转圈,那并不让人意外。正如圣骑士之前提醒的那样,地下城的幽灵出现时便显露出了看破潜行的能力,但它贴着盗贼现身的举动却让后者发现了某件事:并非所有地下城居民都免疫潜行,幽灵会牺牲自己的隐蔽能力来标记出盗贼。以自身潜行能力的报废换取暗中的敌人现身,以一换一并不亏本。
暗门掉了下来,盗贼将之抓住,抗在身前。暗门相当沉重,足够厚,刚好能用来抵挡里面房间的袭击。他眯着眼睛往其中扫了一眼,紧闭一只眼睛的方式能避免受到室内可能出现的强光影响。盗贼在这一眼中瞥见了人群,还有他们的武器,啊这可是常规欢迎方式,无论是nu箭,还是别的武器,都不能洞穿他们自己制造的暗门。
等等?!
盗贼的眼睛猛然瞪大,他惊恐地看着门内一群小矮人,簇拥着一样可怕的东西。
银灰色巨物有一个敦实的身体,正前方杵着一根长杆,这庞大的事物已经塞满了门后大半个空间。够明显了,一直研究着此类事物的盗贼不可能不知道鼎鼎大名的“清洗之刃”,它怪异的外形很容易与打听到的消息联系上,何况盗贼曾与军方还有过多次合作。这一瞬间,之前被他当做无稽之谈的传言冲入他脑中,盗贼想来,他们说过:完好的“清洗之刃”大炮落到了异种手上。
他从来对这消息嗤之以鼻,对魔导武器了解得越多,越不会相信“清洗之刃”等级的武器会完好地落到敌人手中。要不是被摧毁或能量用尽,它们不可能在战场上被缴获。而一旦它们哑火,缴获它们的人又怎么可能将之修复,补上能量呢?
但是,这里有矮人。
他看见了白光从炮管深处亮起。
没时间思考了,盗贼非常清楚,血肉之躯根本不能从正面炮击中生存。他来不及想这群人修复魔导炮的可能,以及修复的魔导炮为什么不搬到战场上去用这种问题,全部力量都用于让自己向前冲去。快点!再快点!他挤出一点精力警戒阴魂不散的幽灵,更少的注意力放在前方的矮人身上,他们看起来很弱,能近身就是一刀一个……
盗贼摔了下去。
剧痛从双脚上扩散,就在离开射程之前,地面上弹射出的铁夹弄住了他的双腿。炮管中的白光变得更加刺眼,盗贼孤注一掷地向前一扑,啪!
几根一人高的铁荆棘拔地而起,他把自己扔进了尖刺陷阱。
他仍然瞪着炮管,将之视作最大的威胁——若非如此,他怎么会在最后中这些本该能轻松解除的东西呢?盗贼在弥留之际睁大双眼,诅咒着、期待着整座地下城在炮火中化为灰烬。他看见白光终于在炮口炸开,随着一声闷响,魔导炮碎成了许多片。
地下城回收的魔导炮只剩残骸,距离成为一堆破铜烂铁不远。匠矮人只能恢复它的外形,打造出一只纸老虎。塔砂本打算在战场上用它吓人,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倒在此处用上了。它果然太过脆弱,放进炮管中的闪光装置一启动,整个炮身就完全解体。
在魔导炮即将发射的威胁下,在幽灵的驱赶下,慌不择路的盗贼自己冲进了匠矮人在大本营布置的死亡区域。
盗贼吐出最后一口气,死不瞑目。
此时的地面上,天色正在变暗。
胶着的苦战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无论哪一方都在咬牙苦撑。不时有伤员被送进病房,储备的药水已经用光,全靠梅薇斯现场制作。塞缪尔重新捡起他医生的工作,他一边包扎一边低唱着撒罗的祷词,效果聊胜于无。撒罗牧师的神术专门用来对抗邪恶,改良版本则兼顾所有非人生物:非人种族或邪恶法术制造的伤口会在神术下立刻愈合,但人类用兵器制造的伤却对此没什么反应,效果不如药剂。
撒罗的牧师根本不是塔砂军队中的一员,开始他拿着能隐身的烛台出门,纯粹是想借机投奔北边,一道推翻东南角的异种的统治,拯救民众——他就是那种不吃【军队气氛】暗示的意志坚定的人。他出了门,却看见北边来的救世主正在到处点火,去阻止差点还被杀掉;他一路向北想穿越战场,根本穿不过去。塞缪尔从未见过这么多血,这么多挣扎的伤员和死者。
撒罗的圣子被吓得不轻,但他没办法丢下眼前遭难的人,像条无法违背本性的惊恐救生犬。他没头苍蝇一样不知所措地乱转了半天,最后遇到了偷偷将伤员送进地下的后勤兵。他跟了上去。
塞缪尔已经拿着渺远星光烛台到地上好几次了,借着神器护身,偷偷把好几个伤员带下来治疗。他气喘吁吁,没有了继续这么干的体力,只能在下面干医生的活。他包扎上鲜血淋漓的伤口,去给梅薇斯当助手。塞缪尔根本不愿意与异种为伍,但在这里他是仅有的几个受过专业医疗训练的人,现在连小孩子都在帮忙了。他穿梭在越来越多的伤员之中,感觉自己在进行一场无能为力的战斗,精疲力竭却不能停下,像在与死神赛跑。
“医生……”病床上的人痛苦地呻#吟,“我的腿,我的腿呢?”
这是个人类士兵,曾请塞缪尔喝过酒。如今他刚从休克中醒来,断腿已经被截掉,双眼则蒙着绷带,绷带渗出了鲜血。他的状况非常糟糕,什么时候死去都有可能。塞缪尔被他抓着衣角,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回答来。
“我好渴……”伤员又说。
“我给你拿水!”塞缪尔连忙回答,他拿开伤员的手,冲向后方,脚步猛然停下。他看到了他带来的另一样神器,流月之杯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撒罗的牧师想起了圣杯的传说,小时候听过的故事如今在他脑中混成一团。没错吧?就是月神的杯子吧?他努力回忆着圣杯之水的传说,心脏在胸腔中狂跳。没错,是的,就是月神的杯子!月神的慈悲会让盛入杯中的水变成万灵药,什么样的伤都会为此恢复!
塞缪尔一把抓起流月之杯,像抓着救命稻草。他一瘸一拐地跑去给圣杯盛上水,再跑回那个伤员床边。“水来了!”他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说,“喝下去你就没事了!”
撒罗的圣子捧起士兵满是血污的头,将圣杯中的水喂给他——要是去掉混乱的背景,去掉圣子本身一身的污物,再把他眼中的恐惧不安抹掉的话,这大概会是一幅不错的宗教画。杯中的液体顺着杯沿流入士兵口中,一直流入他的咽喉。
“怎么样?”塞缪尔满怀希望地问。
在听见士兵的回答前,他先听见了轻微的咔嚓声。
撒罗的牧师惊恐地向下看,圣杯上出现了一道裂缝,那裂缝以可怕的速度扩散。他徒劳地用手去捂它,没用,水顺着缝隙溢出来,流得满手都是。当第一滴水漏出塞缪尔手心滴落在地,流月之杯破碎了。
塞缪尔的大脑一片空白,他蹲下去捡拾月神神器的碎片,但它们在他的碰触中变得越来越碎,只带给他一手的割伤。疼痛唤醒了遥远的记忆,他依稀想起来,圣杯会治疗“虔诚的人”。
“如果不虔诚的恶人喝了它。”嬷嬷恫吓道,“万灵药就是穿肠□□!”
这里并没有除他以外的撒罗信徒。
塞缪尔跳了起来,试了两次才让自己发出声音。“你还好吗?”他颤抖着说,“喂?”
士兵没有回答。
有人过来检查他,摇了摇头,招呼别人一起将他搬走,让新的伤员能躺下。塞缪尔站在原地,觉得浑身上下都凉透了。走进病房的梅薇斯看到了他的脸,一把将他拖出去,一路拖到没什么人的药房。
她没怎么管他,只塞给他一杯热饮料,药剂师太忙了。塞缪尔麻木地捧着那杯热饮,想着破碎的流月之杯与那个破破烂烂地死掉的人。他不是什么恶人啊,塞缪尔想。
他想到了现在还在忙碌的病房,他得赶快回去帮忙,自我惩戒什么的可以放到之后。他想到战场,不知还有多少没来得及带回来的伤员和直接死在那里的人。接着他想到另一边,北边也有一样多的伤员和死者吧,每一刻又有多少人死去?两倍的伤亡,两倍的痛苦,两倍的血。想到这里,撒罗的圣子崩溃了。
“为什么?”他失声痛哭,将脸埋进血迹斑斑的手心,“明明……明明都是人……”
四分之一精灵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
天空正在变暗。
玛丽昂甩掉口中另一具尸体,她跳出人潮,大口喘气。白狼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别人和自己的血将她洁白的毛发染成深深浅浅的红褐色。玛丽昂抬头看向天空,没错,天空正在变暗。太阳没有落山,这只是云。
云正从四面八方流向这里。
战场已经没有开始那么吵闹了,战士们的喉咙已经沙哑,连兵器相击的声音都已经没有开始那么清脆有力。如今这场战争已经陷入了僵局,但谁都不愿退去。他们在等北边士气崩溃,北边在等他们体力不支,所有人在咬牙苦撑的同时对另一边虎视眈眈,先溃退的那方总会被咬上一口。
从远方传来的……是歌声吗?
玛丽昂的耳朵抖了抖,竖起来,确确实实在风中捕捉到了歌声。她听不清他们唱的内容,却可以听出在唱歌的是一群人。是谁呢?是谁现在还有精力歌唱?
地面以下的人不知道,战场之上的人不知道,恐怕除了当事人,只有塔砂看到了在发生的事情。
那是从北方过来的一群人。
战场在哨卡前方,随着战局变得混乱,封锁也没作用了。这伙农民打扮的人趁乱摸了进来,探头探脑,一路小跑,最前面的小鬼还抱着一盆盆栽,真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的。交战正酣的双方没空管他们,塔砂根本分不出在意他们的余力,而在隔着一个战场远的地方,橡木老人忽地睁大了双眼。
他的枝条伸展开来,指向天空,叶片舒张。他鼓起腮帮子,深深吸气,吹——
橡树上的叶片飞扬起来,有点像之前橡木老人拿叶子攻击追兵的时候,可这一回软绵绵的叶子并没有杀伤力。叶片只是在天空飞啊飞,一路飘过战场,飘向那群农民身上。他们抓住了叶子,看着空无一字的橡树叶,忽然开始哭哭笑笑,又跳又叫。再然后他们像达成了什么共识,一起跑到了战场不远处空无一人的山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