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声音迤俪多情,带着赞叹说着。张掌柜见过世面的人,立马就认出少年的身份,把手头的东西递给伙计捧着,自己打了个千儿,笑道:“原说一早儿的听到喜鹊叫,还道是什么事,原来应在您身上。小的见过涂公子,请公子安。世子身体可好?王爷身体可好?”
涂公子骄傲地抿抿嘴,道:“都安,难得你有心记挂着。久没出来,听说你这儿有好东西,爷过来瞧瞧。”
他说着,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伙计手里的楼船。
张掌柜的嘴角噙着笑,心头却暗暗发紧,看样子,这小公子是瞧准了楼船啊,可这楼船是客人定的,事情可不好办呐。
“您能瞧得上眼,是小人的荣幸,您看,我这儿着实有不少好东西,您去雅间坐着,我亲自捧过来,您慢慢儿挑?”张掌柜一脸热情的说着,想把人让到多宝阁隔断出来的雅间里去。
涂公子却不动,身边的小童已经说道:“掌柜的别啰嗦啦,我们爷看中了这船,你说说多少银子卖给我们,我们家爷事情多着呢,没时间多在这儿耗。”
“小青,不得无礼。”涂公子作势喝了一声,终于挪开眼珠子,对张掌柜道:“张掌柜,爷瞧着这个中意,你要多少银子,回头去王府找陈管事兑就行了。给爷包起来,包得体了,爷送人使。”
明明一个艳丽的少年,说话间左一个“爷”,右一个“爷”,那股子主子般的盛气凌人已经扑到人鼻子上来了。张掌柜心里不悦,但知道这位身后的是忠顺王府,自义忠王府凋落,当今的皇子中,只余下忠顺王与昌平王两支实力最强。而昌平王常年驻军西北,势力不及京都,反而忠顺王自小便在京都经营,树茂根深,无人敢看轻。
林铭玉坐在多宝阁后,已经瞧见了这一幕。自然也猜到少年的身份。在京都之中,出身王府,容貌如此出色,又如此骄傲之人,这个岁数的,也只有忠顺王世子涂凌风之子,世子继室夫人所出的嫡子涂硕。
涂硕虽然是继室所出,但比元配嫡子更为受宠,因他母亲吴氏娘家背景深厚,在前朝便是帝后之家,出过两个皇后。在当朝,吴氏的姑姑吴妃也在四妃之列,深受皇恩,只是因难产过世,皇帝悲痛不已。后来忠顺王见着孙子长得与吴妃有七分相似,便带到宫中向圣上献好,圣上果然想起故人,对涂硕极为宠爱,聊以慰藉对吴妃的相思之情。
涂硕要买楼船,也谅着张掌柜不会拒绝,语气中好像楼船已经是自己的所有物一般。在旁边一直没出声的三个书生中,终于有一个忍不住了。
“这位公子,这楼船是我们先看中的,您若是喜欢,再与掌柜的定便是了,这条却是不能让与你,请您见谅。”
说话的书生四方脸,皮肤偏黑,但目光正直,话说得也很客气。他不是莽撞之人,知道眼前之人身份尊贵,惹不起,但这楼船实在是他们的心爱之物,早就定下了用途,却是不好失信于人的。
涂硕只是凑近了瞧着伙计手中的楼船,并不答话。
他身边另一个小厮笑着道:“这位书生,你这样说话就不对了。什么叫你们先看中的?这物事是我亲眼见者掌柜的拿出来的,要说先看见,我们家爷还是第一个看见,第一个出声夸赞的呢!宝剑赠英雄。宝物自然是该慧眼识珠之人得到。你还是省省吧,若真的喜欢,不妨再与掌柜的定一个,人家开门做生意的,必没有不许的。”
这小厮长得秀气,说话确实伶牙俐齿,好生丢钻。
书生脸皮一紧,不由得皱眉。
他身后的圆脸同伴已经听不过耳,道:“你这小哥好生胡搅蛮缠。这楼船明明是我们先定了的,也与掌柜的交了定金,今日不过是按照约定来取货罢了。便是被你们瞧见了,也是我们大度,愿意把好东西让各位鉴赏,怎的变成东西就是该你们得了?”
“正是,做生意讲究个诚信,若是论先来后到,自然是我们先,你们家公子后,若是论信誉,自然也是我们出了定金,与掌柜有言在先为可信,怎么着,也不该是你们得啊。我瞧着你们家公子也是富贵人家出来的,断没有不懂这个的道理。若真是喜欢,掌柜的自然可以再卖旁的给你,这个我们断然不能相让的。”
“就凭你们?”小青上前一步,手指几乎顶着人的鼻子,三个书生皆是怒目而视。
矛盾一触即发,张掌柜心里叫苦,面上却只能和稀泥。
先对三个书生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然后躬着身子对涂砚道:“爷,真不是我不卖给您,您也听说了,着实是这三位可观七日前定了的,我收了人家的定金,条子还在人手里拿着呢,做生意最是将信誉,玩玩不敢自毁门庭。您若真是喜欢,凭着不赚银子,我也得亲自跑着替您把货再催着赶制一个,三天,只要三天,保证给您一个一模一样只好不差的楼船,这个,就让这三位客官得了,也是您的一片善心。您觉着,成不成?”
涂硕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要笑不笑盯着张掌柜:“你觉着,把我排在随便阿猫阿狗的后面,成不成?”
“你……”圆脸书生听到他轻蔑的称呼,已经是怒发冲冠,却被他的黑脸同伴制止。
“张掌柜,这楼船是送我们一个外任的同窗临行礼物,意义重大,且我们先前已经跟同窗说好了的,实在不好失信。这个楼船确实不能让,剩下的银子在这里,您收了,我们好把东西拿走。”
这黑脸书生倒是条理清楚,也不与人争辩,只管按照约定交银子提货便是。
张掌柜瞧着涂硕,神色有些迟疑,林铭玉怕他一时压力所迫,做出错误的决定,便走出来。张掌柜已经接过他手中的银票,看了看,说道:“行,还差八百两银子,这都在了,东西您拿走。阿福,把楼船包起来,包好了,给客官送出去。”
涂硕先还带着笑的脸,一下子冷下来。
第九十九章
两个侍卫上前一步,拦在三个书生面前。
三个书生怒目相视,张掌柜擦擦额头上的汗,忙对着涂砚赔笑:“涂爷这是……这,小店做的是开门生意,断没用让客人为难的道理,这要传出去,可让小店怎么立足?涂爷您大人大量,小的先给您陪个罪,您就让您的贵属放这几位客官走吧。”
涂硕仰着头,视线居高临下的撒下来,轻描淡写一瞥被两个侍卫拦住的人,然后把目光定住在张掌柜脸上。
“不让客人为难?合着爷配不上成为你张掌柜心中的客人咯?”
张掌柜一窒,这……这事儿真是不能善了了。面上反而没那般慌乱,腰也直了些,语气还是很诚恳:“瞧您说的,您是贵客,小的怠慢谁也不敢怠慢您呐。只是今儿这事儿,确实与三位客官无关,涂爷要是觉得不顺气儿,只管找小的撒气便罢。涂爷一贯慈心,王爷亦是最能关怀体恤咱们这些人,我库里还有好些个精品,正要投贴子寻个进王府的门路,只求宝物配英雄,骏马遇伯乐呢。涂爷若是愿意凑这个闲趣儿,小的这就把这几件难得的物件儿奉出来,涂爷帮着品鉴品鉴?”
涂硕心气儿还是不顺。当他什么人,能被这三两句甜言蜜语,绵里藏针的话糊弄住?不过,这流品斋的东西,说不上最名贵,却最是奇特。如这一艘楼船,忠顺王府并非未见过这样的物事,却断没有这般华丽新鲜的造型,因而能博他一眼罢了。
“除非你能拿出一个与方才一模一样的楼船,爷就罢休。”
张掌柜束手无措。
双方又这么僵持了下来,林铭玉瞧不下去了,走到近前,“掌柜的,把我前儿要的那座七巧琉璃尊拿出来。”
张掌柜苦着脸抬头,眼睛里瞬间闪过一道光,正要开口称呼,林铭玉手指往前一搭,做了个不要声张的手势。张掌柜看在眼里,到嘴的话出口便转了个弯:“原来是玉公子,您说七巧琉璃尊?”
“正是,七巧琉璃尊,七天前那画上所画的。您当时道,那物件当世只有一座,需七七四十九日,才能完成七中之一,又需七日,才能运送回来。今日我应约前来,可是琉璃尊已经面世了?”
林铭玉一面问着,一面向四处投来的好奇目光微微点头致意。三个书生各自点头回礼,涂硕原是恼恨有人敢在他教训人的时候插话,但带着怒火的眼神撩过来时,眼眸里瞬间闪过一抹惊艳,继而又是惊讶。
“林铭玉?”
林铭玉一挑眉,仔细打量了一眼这位少年郎,思量一回后,恰到好处地露出迷茫的表情:“公子识得我?恕我失礼了,公子是哪位?”
涂硕一怔,方回过味来。是了,他是认不得我的,我也是当时跟着三弟在宫里见过他一面罢了。
涂硕恍惚回忆起,当时隔着一条回廊,一个精致如春葱,挺拔如玉兰一般的少年被小黄门领着规规矩矩地从回廊里走过,明明是恭谨的姿态,步履之间却透出一股从容潇洒的意味,这样的神态,大多时候是他们这些皇孙贵胄才能拥有的,因而当时他便格外留心地多看了几眼。义忠王府的老三觉察到了,嗤笑了一声:“是户部侍郎林海的独子林铭玉,二哥看上他了?”
他说得不屑,好似对这人有成见似的,涂硕不解,若这皎皎少年是林海之子,理应三弟不会这个态度才是。涂硕经常出入皇宫,遇见皇帝宠臣的机会也便多,林海在皇帝宠臣里头的排位是数的出来的,义忠王最爱拉拢权贵,交结外臣,林海必然是其拉拢的目标。再说,林家与贾家是姻亲,三弟对他那伴读贾宝玉可是格外的亲厚。林铭玉是贾宝玉表弟,不说爱屋及乌,也不会这个态度吧。
“看来,三弟对这位美人十分不喜呐,莫非,他得罪过你?”当时,他玩笑一般的反问了一句。
老三眼神一闪:“他可傲气着呢,宝玉被他数次甩了脸子,还口口声声道他的好,可见是个奸佞狡猾之人。二哥若是喜欢了,玩玩也便罢了,切不要被这等小人蒙蔽了。”
“瞧你说的,我不过多看了一眼罢,怎的就是上心了……”他把话转了开,然而心中却是不以为然,也并未真就对人有啥念头了,不过因着他长得好……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回过头,看到他青绿的衣角隐在回廊转角之后,心里意味不明地嗤了一声。
没想到今儿在这里遇见。义忠王府败落,失去争权的资格,当日他需要捧着哄着的三弟,如今也不过是一个摇尾乞怜毫无尊贵可言的已废太子府之孙,若不是见着这个人,他是不会想起三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