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明道:“林贤侄有何需要的,便只管教人照办。我已经跟下头的管事们吩咐了,你的话便是我的话,他们必不敢怠慢。”
黄宗瓷眼一眯,连忙跟着表决心:”对对对,我也是这个意思。若有需要我的地方,你也只管说便是。”
“哎,我省得了。”林铭玉答应一声,想起一事:“黄公,你那货舱里损失的货物可有法子补上?”
“我今日来,正是要说这个事。宋兄,还得你多多帮忙啊。”
宋清明道:“你损失的都是上好的瓷器,我这里虽有一些,怕赶不上你的品质呢。”
黄宗瓷道:“若只是为这桩,我道不担心。说来便巧,我这一批货中有一宗是一位大主顾的,专供京里的贵人们各类珍品。我这回从海上埑摸来一箱好茶,味道与咱们这头的不同,我那主顾格外中意,说是要大力推行到宫中,让达官贵人们来争相购买。他是个厉害人,与皇宫内务交往得多,说到的便十有八·九能做到。眼看五日后便是他提货的日期,我这上哪儿变出这茶来?”
“你的意思……”宋清明沉默了一会,叹了一口气。
黄宗瓷一脸为难的神色,略带愧疚道:“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只是这个主顾对我有恩情在,我着实不好推却,若是为了银子,哪怕我十倍的赔偿呢,我也不会说一个不字。我就怕他若是已经在贵人那里放了话出来,我这一缺货,岂不是叫他做了无信之人?若是因此惹了麻烦,我于心难安呐。宋兄,那都是陈年旧怨了,以如今的形势,只怕开解了对他对你都好呢。”
林铭玉听此便知,黄宗瓷这是要让宋清明去联络钱氏的人呢。钱氏海运贩茶出身,在这一道有常人不能及之处。黄宗瓷烧毁的货物若还能在别处补齐,怕也只有钱氏有这个可能。
宋清明沉默良久,脸上的皱纹都显得更深了一些。
“当年的事情,你应知道,我……”他垂下眼,松弛的眼皮耷拉下来,挡住了眼里的情绪,这样的他看起来,便如一个普通的老者一般,完全没用一丝的精明锐利。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些虚弱:“便是我愿意一试,又能如何呢?”
宋清明想与钱氏海运恢复往日的关系吗?不说旁的,便是看在钱家主母的份上,宋家上下也无人能否认这一点。
那毕竟是他唯一的女儿,自小当宝贝一般捧着含着还觉得宠爱不够的女儿,当年他那么气盛,他的女儿也那边坚决,一着错,步步逼迫,走到不能回头的地步。如今他已经老了,人老了,总是容易心软,容易想起过往,虽然他从未承认过,但夜深人静的时候,在看到旁人家的女儿承欢膝下的时候,他不后悔是假的。
可是后悔了又如何,他是父亲,他是福建人人皆知的宋氏海运的发家之人,他富有一方,却奈何不了自己的女儿。当年的事情闹得太大,他没有这个脸啊!若是认错,也该是女儿上门来求恕才是。他也想过,若是女儿回来了,他该如何摆个黑脸,再勉为其难的与女儿相认,和好。只可惜,想了好几年,终究是白想了。
“这……”黄宗瓷一时也无话。当年的事情,虽然他未亲身经历,但宋慧娘突然嫁入钱家,常百岁被宋家悔婚不久坠亡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他就是想装听不见也不可能。如今看宋清明的表情,他便肯定内中必有隐情。这是人家的私事,他一个外人,到底不好干预了。
一时便无人再说话。林铭玉瞧着宋清明那一瞬间的颓丧,心里一动,想到了前些日子调查出来的一件事情,当时便是想要求证,后来发生了顺昌的事情,便忘了去办。如今想起来,恰是时候。若那消息确切,钱氏这面便好说话了。
当日,当日林铭玉便唤了侍卫王展,贴耳嘱咐了一番。王展办事稳重又细致,不过半日,便把消息打听明白了。林铭玉听了,点点头,心里便有了计较。
不过二日,黄宗瓷着人上门来请,林铭玉问:“黄公可是单唤了我,还是有宋老太爷?”
那人禀道:“林公子可说准了,我家太爷正是让小人们来请了您和宋家老太爷过府相商大事呢,您府上远一些,小人备了马车,公子可能前行?”
“既是有事,我自骑马罢。”林铭玉想着应是那事成了,他也想知道结果,便换了外出的衣服,骑马往黄府去。
宋清明已经在黄宗瓷家的大堂内坐着,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一时间竟描述不来。林铭玉便知是那事无疑了。
“黄公,宋公。可是有何大事发生?”
“贤侄请看。”黄宗祠递来一份帖子,上头列着一沓货品名称并箱笼数落,有多少重量写得清楚明白,全看下来,恰是那日黄宗瓷说缺少的货物。林铭玉看到帖子上头有署名,乃是钱华的私印。
黄宗瓷见林铭玉抬头望过来,便道:“今儿一早,门房便收到这帖子,是钱府大管事亲自送过来的,说是他家老爷得知我货舱走水,特备薄礼,以示大家同为海商之间的情谊。我这也不明白呢,这么大一份礼,收着我都手软呢。”
林铭玉笑道:“这可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不是正派上用场了。前儿您还操心如何央钱事相帮,今儿人便亲自送上门来,好事!”
“他这到底是何意?”宋清明突然说道,说是问旁人,听着倒像是在问他自己。
黄宗瓷就见不得他这般优柔寡断的,便冷笑道:“这不明摆着的么?有的人晓得我与某海运结了盟,如今便是借着给我送礼,向那人表明姿态呢。有的人便是这般没个决断。咱们人都老了,还有多少年岁可以等哟,莫要到走不动了,旁人的心也冷了,才想明白人当日是何意,那也晚了。骨肉亲情,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贤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林铭玉附和道:“正是呢。咱们常看那戏台上,有那一对父女兄弟的,因着一时之气便断绝往来,其实那当小辈的早便悔了,便是担心长者不肯谅解,迟迟不敢登门呢。虽是明里断了往来,暗中却是时时的瞧着,若是长者有难了,便想着法子也要相帮,偏还要想方设法的隐瞒,你说可怜不可怜这小辈的心?”
宋清明为之动颜,“你说的可是真的?慧娘,慧娘真的愿意认我这个父亲了吗?”
林铭玉笑道:“千真万确,听我跟您慢慢儿说,你就明白了。”
第六十六章
前儿林铭玉让王展查探何事?便是当日宋氏货物被阻在海上,不得靠近福建码头卸货,后来,林铭玉说通了常平镇码头头目吴大郎,这才使得宋氏脱困。但当日之事,顺利得让人觉得蹊跷,林铭玉当时便有所怀疑,却不知四家之间关系如何盘根错节,疑心且放在心底,使人悄悄的查探此事,却让他查出了蛛丝马迹。
王展已经证实,当日之事,确实有钱氏在幕后相帮,阻了一阻顺昌的势力,若不然,仅仅是吴大郎的能量,怕不能这般无损无伤。钱氏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是极大的,好在他后台足够强硬,这才没被顺昌借此机会扯下台去。
林铭玉查出这一桩隐情,却也引起钱氏的主意。一个有意撮合,一个成心搭桥,这般一拍即合,便有今日这一出送礼的好戏。
“果真如此,我,我想见见……”宋清明颤巍巍地低声说着,顿了一顿才似下定决心一般:“让我见钱华一面。”
林铭玉与黄宗瓷对视了一眼,对他点点头。
黄宗瓷怕怕手,管事的进来,听他吩咐道:“去请钱老爷来此。”
那人领命退下。宋清明却已回过味来,鼓着腮帮子道:“好呀,黄兄,原来你也是知情的,合着就瞒着我一个呢。”
黄宗瓷嘿嘿笑道:“这不是怕你老顽固,心里转不过弯来么,我哪敢把钱氏的当家放你面前给你出气啊?”
黄宗瓷语带暗示,宋清明却听懂了,他板着的脸松缓了些,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你们放心,我已不是当年的我,钱华能做到如此地步,实属难得,我明白你的意思。”
林铭玉笑了一笑:“家和万事兴,宋公今日能解开心结,是件高兴事儿。我与黄公还有事相商,便不陪着你们说话,待事了,咱们再好好商量接下来的事情。”
黄宗瓷拱拱手,便也不再说什么,与林铭玉一道退出去,把空间让给了结旧怨的翁婿二人。
林铭玉在屋外,见到已经站在廊下的钱华,他身边站着一个徐娘半老的妇人,眉目间带着一股有别人其他女子的英挺之气,凤目含着热切,直直地望着他身后的房间。
钱华对林黄二人欠了欠身子,算是答谢之意,又拍拍挨着他的妇人的手,温声道:“阿慧,我先进去了。不论岳父大人如何生气,我必求得他谅解,你放心吧。”
那妇人正是宋清明的幺女宋慧娘,岁月在她脸上留下浅淡的痕迹,同时更留下年轻时所不能及的风情,可以看得出当年的她是一个如何明艳动人的少女。她与钱华的关系显然极亲昵,听得相公这般一说,便又露出一些担忧来:“我,我都晓得,只求他的怒火已经消散了吧。若是不成,你也别逼你自己,咱们慢慢儿求着,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求着他认我们。你身体不好,我……”
钱华道:“我没事,你先在亭子里坐一会儿,我进去了。”
他松开宋慧娘的手往前面走,走得很慢。仔细一看,便能发现他右腿脚底并不踩实,走起来微有些跛足。
当日,不知钱华与宋清明如何应答,当他再一次出来,却是带着宋慧娘一道入内。钱华两口子走了,宋清明的脸上也多了笑容。即便他刻意地掩饰,也无法压抑从心底里透出来的欢乐。
顺昌海运并无太大的动静,王重自那日起便未再露面,也不知暗地里在酝酿什么坏水儿。但不论如何,在相对平静的这些日子,欧阳行那边的新船的进展却是可以用突飞猛进来形容。
这日已经是新船最后一次调试,林铭玉迫不及待地拉着涂凌光来到船坞。这处船坞是宋氏一处废弃的货舱,为了确保新船的隐秘性,涂凌光派了亲兵把守此处,宋清明也一直没有间断对此处的修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