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锦在信里,已经把自己与裴长青和离的事说了一遍,请他过来,就是做个见证,然后再去裴家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出来,也算有个清楚交待。便又说了一遍。
两个月前,梅锦和万氏被裴长青派来的人接走,出发前,她曾托人给万百户去过一封信,把情况跟他交待了一遍。万百户已经知道自己外甥从岭南逃走去了四川投奔蜀王,最近蜀王起事,他每日担心着,突然又收到梅锦的这一封信,知道两人竟然和离了,头皮都要炸了,连夜便赶了过来。
万百户对梅锦这个外甥媳妇还是非常中意的,一到就开始劝和。劝了半晌,把该说的话都说遍了,见她虽然始终面带微笑,态度却半点也不曾软化,最后还拿出了那张休书,心知是无可挽回了,长叹一声,沉默片刻后,终于道:“这都是命啊!梅氏,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你也不肯回头,我这个当娘舅的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我外甥鲁莽不懂事,我那个老姐姐也是个糊涂人。你嫁过来两年,助力了他家不少,我都看在眼里。如今闹到这份上,想必你也是好话劝尽了的,不怪你。光他跟了蜀王府一条罪,原本就该杀头了。家里哪些该是你的东西,你全拿走便是,我领你过去,也省得他们裴家族人闹你。”
梅锦请万百户过来,原本就是为了请他主事。见他话说的周全,提及裴长青,忆及他的好,心里毕竟也还是有些黯然,低声向他道谢。
万百户摆了摆手,叹气道:“怨我外甥没福气。他上错了道,只盼他往后别牵连到别人就好。”
……
梅锦与万百户一道现身到了裴家,打开了门。
边上的邻居已经听说她几天前自己一个人回来的消息,这会儿见她被万百户领了过来收拾衣物,庄子里的李大和百胜又领了些人抬走她从前的一些嫁妆,这才知道两人竟然和离了。顿时炸开了锅,当场便议论个不停。
梅锦站在院子里,神色冷漠地看着自己的嫁妆被抬出去,环顾一圈这个她住了将近两年的院落,给万百户下跪,给他磕了个头,在他的叹息声中转头而去。
她之所以叫人抬走自己从前的那些嫁妆,倒不是一定要把东西拿回来,而是以这种方式,与过去做一个了断。
既然断,那就要断的干干净净。
……
修存堂的女郎中梅氏被丈夫裴长青给休了的这个消息,很快不胫而走。有人说是裴长青出人头地后嫌弃糟糠之妻休了她,有人说是梅氏为了不受牵连自己要和离,各种说法都有。毕竟,人人都知道裴长青原本此刻应该还在岭南服苦役的,谁知服着服着,他突然摇身一变到四川当了官,难免会引来许多猜测,最近有人论断他应该是投奔蜀王府造反了。这个消息随着议论声开始发酵,不少裴家族人也听说了,唯恐会遭牵连,有人找梅锦打听,有人到林县令那里要求将裴长青除出宗籍,乱哄哄了好一阵子。直到一个多月后,随着四川那边传来朝廷军与蜀王军正式作战的消息,这件事才算慢慢消停了下去。
这段时间,梅锦为了避免没必要的烦扰,并没开医馆,而是到县城外的那座庄子里住了些天,趁空看了看庄子和田地的账目,发现李东庭给她的这个李大是经营的一把好手,账目做的一清二楚,这么看下来,自己虽然离上层阶级还差得十万八千里,但以后靠这个,混个温饱线是没问题的。心一宽,就把自她走后便时常来医馆看她有没有回的阿茸给接了过来,带着阿凤阿宝,几人一起在庄子里钓钓鱼,种种菜,遇到有特意寻过来求看病的便接诊,日子过得很是不错,外头那些议论,对她并没造成什么困扰,唯一的困扰,便是最近竟然有媒婆上门给她说亲了。包括之前来裴家给白仙童传过口信的那个马婆子在内,已经来了不下四五个。梅锦起先还客客气气推辞,后来发现媒婆一嘴的好功夫,跟她们好好说根本就是浪费口舌,干脆闭门不见。落在旁人眼里,她这便成了抑郁难当,羞于见人,有人甚至绘声绘色地说偶尔撞到她在庄子外溜达时,见她神情憔悴,眼睛肿的成了个胡桃,显见是还没从被裴家休了的打击里恢复过来。
……
林县令每月都会在指定日子去一趟龙城土司府向李东东庭汇报本县上月的重要事务。当日除了他之外,土司府辖下的其余各县县令也会一起汇聚而去。如今情况特殊,改成两月一次。这日到了时间,去土司府见了李东庭,议完事,其余人先后告退,林县令也要退下时,被李东庭留了下来,叫他回去后,问问铁匠哲牙,是否愿意到龙城土司府兵造库做事。
朝廷军队已经与蜀王军开战,战事卷到云南也是迟早的事,哲牙精于打造兵械,此正用人之际,李东庭想到他,也是理所当然,林县令忙答应道:“下官回去后就找他。大人曾有恩于他,料他心甘情愿为大人所驱策,且也算有用武之地。明日下官便叫他来。”
李东庭道:“他有个女儿,叫他先安置好女儿再来也不迟。”
林县令应了。见李东庭略一迟疑,又随口般地问自己:“裴家的那个儿子,追随蜀王叛乱无疑,我听说梅氏自己回来了。近况如何,你可知道?”
林县令最近被那些闹着找他要将裴长青除出宗籍的裴家族人给弄的头疼不已,忙道:“大人你还不知道吗,那个梅氏已经和她丈夫和离了。据说是从四川被休了回来的。月前回来后,她医馆一直没开。下官偶尔听人提及,说她整日困于屋里,以泪洗面,叫人听了,实在有些于心不忍。”
李东庭怔住了。
上次在卡口与她相遇后,他便一直忙于各种事务,有时即便想起她,也觉没什么合适理由再去烦扰她,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了。
万万也没想到,她竟然是被她的丈夫给休回来的?
李东庭勉强压住这个突然消息给他带来的巨大震撼,仔细回想遇到她的那日和她说话时的情景。当时觉的她神情和静,和平日看起来并没什么两样。这会儿越想,越觉她当时眼底分明带了悲戚之色,连笑脸也是强作出来的,只是自己太过粗心,完全没有觉察而已。
李东庭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发怔时,听到林县令又道:“大人,既然提及裴家事了,下官顺便再问一声大人。裴家族人唯恐日后遭到牵连,商议将裴长青清出族谱,还要下官这里作个见证。大人觉得此事该当如何?”
李东庭这才回过神来,道:“应了便是。他一人所做之事,原不该牵涉到无辜亲族。”
林县令道知晓了,又等了片刻,见李东庭脸色古怪,但看起来,似乎没话再要和自己说了,便躬身告退。
林县令退下后,李东庭独自在书房里停留许久,再也无心于处置事务,再次想到林县令说她“整日困于屋里,以泪洗面”,终于还是忍不住,唤了个侍女,叫把阿鹿带过来。
☆、第五十一回
梅锦的田庄位于马平县西门外的吴庄里,出了县城走七八里路就是,边上是条小河。原是本地一个在外当官的给自己日后准备的归田园居,没想到庄子修好,却没福住,几年前因为犯了事抄没家产,这庄子便充了公,已经空置数年,去年转赐到了梅锦名下,倒成了她如今的依身落脚处。
因为当初建这庄子的本意是养老归田园,所以不像普通乡下人的田庄那样杂乱无章,面积虽不是很大,但占地也有几十亩,里头五脏俱全。进门一条竹木夹道的鹅卵石路,曲折通往主屋,主屋是白墙黑瓦屋,左边菜园,右边花圃,屋后挖出一个大池塘,引水进来,池塘可种莲藕,夏赏花,冬收藕,推开后门就是小河,岸边杨柳依依,小河对岸散布了三三两两的农居,白日也很安静,偶尔传来几声附近农舍里的鸡鸣犬吠声。
这地方空置几年,原本已经荒败下去,归梅锦后,她虽没来住过,但李东庭给的这个李大很是能干,把里外早已经整葺一番。如今住进来,梅锦十分喜欢,这日无事,便寻思在屋后空地上再搭一个架子,趁着时令种上葡萄,到了夏天,等葡萄藤爬满了架,往下面摆一张躺椅,沏一壶茶,人生夫复何求?便把想法和阿凤说了。这丫头比她还会来事,兴冲冲地去找李大要竹竿。李大见女主人兴致勃勃,自然一口答应,很快便抱来了竹竿。梅锦不要他动手,自己和阿凤阿宝一起搭架子,忙碌着时,大门外有人叩门,阿宝出去应门,回来说有人上门求医。
听说是来求医的,梅锦立刻洗手,到了前堂,见来的是个中年妇人。这妇人梅锦认识,是县城北的焦家女人,家里开个豆腐坊,自己是个寡妇,没儿子,从宗族里继了个当儿子。娶了个儿媳妇刘氏,二十多岁,长得细眉淡眼,见了人就脸红,人称豆腐西施。梅锦在去四川前,她有了身孕,当时焦寡妇陪刘氏来看过一次,抓了些保胎的药。如今应该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了。只是焦寡妇的这个继子嗜赌如命,上个月因为赌债纠纷伤了人,畏罪跑了,如今不知道去了哪里,家里就剩焦寡妇和刘氏二人。
焦寡妇乘了个小骡车找来的,见梅锦出来了,忙迎上,说自己儿媳妇在家突然腹痛,求梅锦到家里去给儿媳妇看看。说话时一脸焦急,又叹自己命不好,本想靠这个继子养老的,不想他却如此混账,害的家里如今连豆腐铺子也不敢开了,听到有人敲门就胆战心惊,唯恐那些赌徒来索要赌资。
梅锦听说是她儿媳妇不好,立刻答应下来,收拾了药箱,带着阿凤一道,两人坐了焦寡妇的骡车匆匆进县城,来到了焦家。
焦家的豆腐铺子大门紧闭,儿媳妇刘氏扶着肚子靠在床沿上。焦寡妇来请医时,说的梅锦以为有多严重,但这会儿看刘氏的样子,似乎并无大碍。仔细检查后,也并没什么别的异常。再问刘氏,刘氏细声细气地说自己方才去了趟马桶,回来肚子就感觉舒服了许多,说不定个是中午吃坏了什么东西。
梅锦见她脸色正常,心知应该虚惊一场,便开了副养肠胃的药,叮嘱刘氏注意孕期饮食,起身告辞要走,焦寡妇送了几步,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说自己有个同在尼姑庵布施认识的老姐妹,最近一直嚷着人不舒服,前些时候梅锦不在,她去回春堂看过,没好,也不知道病在哪儿,趁着这会儿梅锦来了,请她一并给看看。
梅锦问那妇人住址,焦寡妇道:“这大热天的,你肯赶这么远的路上门给我媳妇看病,就已经是活菩萨了,哪里好再让你自己去找我那老姐妹。且她今日在家还是在庵里,我也吃不准。你且在我家坐坐,我跑过去看一眼。若在家,我便和她一道来,烦请你再给她瞧瞧。”说着扭头,连声叫儿媳妇刘氏给梅锦沏茶上糕点,自己便匆匆从后门走了出去。
梅锦见焦寡妇已经走了,便也作罢,和阿凤先留了下来等着。刘氏不顾梅锦阻拦,到灶房里去,一会儿端了壶茶并一盘糕点出来,道:“我家也没什么好茶,这是去年别人送的云雾茶,一直舍不得喝,梅娘子你尝尝。这糕点也是我自己做的,您尝尝,别嫌弃我手艺差。”
刘氏去灶房时,梅锦无事看了眼屋子,见家具蚊帐都十分陈旧了,倒是梳妆台上,摆了面擦的雪亮的镜子,镜子边上是瓶看起来像是新买的头发头,还有个挺光鲜的胭脂首饰匣,想起刘氏身上衣裳好像也是新的,和这屋子的破败寒酸略有些不大相称。只是想到女人天生惜容貌,刘氏还年轻,爱打扮也是人之常情,并没什么可奇怪的。这会儿见她出来,说话细声细气,眼睛看着地面,似乎不敢和自己对视,以为她胆小害羞,忙接了茶壶和糕点,向她道谢。
梅锦和阿凤出来时,恰好快中午边了。阿凤正饿了。见刘氏端了茶和糕点出来,道了谢,也不客气了,伸手便吃了起来。
梅锦并不十分饿,且也不习惯上门为人诊治时食用款待之物。只是见刘氏殷勤望着自己,不尝一口,未免有看不上之嫌,便掰了半块糕,尝了尝,觉得太甜,咽下去后便没再吃了,朝她笑着道谢后,只喝了半杯茶。
刘氏坐到角落里,拿出针线开始做了起来,偶尔抬头看一眼。
……
“哎,好困——”
吃饱喝足的阿凤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昏昏欲睡的样子。
梅锦渐渐也感到眼皮有些粘腻,仿佛想睡觉的感觉。看了眼睛仿佛快要眯上的阿凤一眼,想到焦寡妇出门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便向刘氏问去那户人家的路程。
刘氏将针头在头发里划了划油,细声道:“那个大娘家离我家三四条街,梅娘子您再稍等等,我娘应该很快便能回了。您茶喝完了吧,我再去给您倒。”说着扶着肚子要站起来,梅锦忙起身,叫她不必。
刘氏放下针线,站起来道:“我还是替您去瞧瞧吧。您再坐,我去门口看我娘快回了没。”说完慢慢穿过那个摆满了做豆腐用的水缸的后院,开门走了出去。
梅锦目送她背影离开,仿佛有点晕,揉了揉额头,扭头再看向阿凤,见她竟然已经仰倒在椅子上,张着嘴巴呼呼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