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只手制住了雁翎双手的手腕,另一手则轻轻放在了她的喉咙上,拇指稍微施压,压住了她的细嫩的脖子上微微颤动的血管,低声道:“你知道吗,这座客栈里不仅住着我们四个人,还住着天霄派的人,其中便有一个莫蕊,一个沈照。如果从你进来的那一刻起,就是一个圈套,那么,你现在大概已经被逮住了。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相信我们。说不定,我们只是在利用你的感情,来引诱你跳进圈套。”
雁翎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鹰嘴铁哨被她紧紧地捏在了手心里,但却迟迟没有机会吹响。远处的人声缭绕在耳边,忽然变得那么遥远,四周的空气都凝稠了起来。
余意清轻笑了一声:“你说我们逮不住你,或许吧。你的确很聪明,也有很多让我们出乎意料的表现。但是,我们也不是非得要逮住你,因为你的主动现身,已经等于暴露了贺见霜身在勾越的事实,碗中捉鳖并不是难事。除非你们马上逃,不然这么近的距离,只要送信回中原,很快便可以循着行踪抓到你们。而问题是,你们现在能逃吗?”
雁翎心脏发紧。
余意清眯起眼睛:“不如让我来猜猜吧——勾越是距离中原最近的西域城镇,按常理说,你们要逃的话,怎么也该逃到更远的地方去啊。而勾越此地历来是医药大城,是鬼才医者集散地,活死人肉白骨都不在话下。所以,你们直奔这里来,只有两个可能。第一,你们的马匹或钱财无力支撑你们去更远的地方,第二,你们有重要的人物受了伤,不能再赶路了,必须马上治疗。我更倾向于是后一种可能。这个受伤的人,会是贺见霜吗?”
雁翎后颈升起一片寒气。余意清竟然会聪明到这个地步。不,这无关智商,只是一种对于人情世事的练达的眼光,以及毒辣的推断。
余意清俯身在她耳边,声音让人不寒而栗:“雁翎,你太容易轻信人心了。摒弃这种天真又愚蠢的想法吧,不然只会害死你自己。人心是世界上最复杂最易变的东西,我要是你,就不会把‘我相信你’这种说法挂在嘴边。除了最重要的人和自己,我谁也不会信。”
雁翎说不出一个字,因为余意清的每一句话,都重重地打在了她的弱点上。
余意清握着她手腕的手缓缓下移,指尖伸进了她的手心,把她手中的鹰嘴铁哨夺了过来,在手里把玩了一下:“铁哨啊……有意思。雁翎,我问你,如果此刻逃出这里的唯一机会,便是趁你的位置未败露前杀了我。这哨子的边角如此锋利,我和你又站得那么近,刚才有那么长的时间,如果你忽然暴起,我也未必防得住。但是,你敢下手吗?为了保护自己,保护重要的人,你有勇气和魄力去杀人吗?”
不等雁翎回答,余意清又嗤笑道:“你不敢,你无法下手,对吧。因为你从未杀过人。但是在关键时刻,对己方而言,你的心软便是残忍,是一种潜在的威胁。若我是你,谁有可能威胁到我重要的人,我便抢先一步解决对方。这个世上,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最能保守秘密的。你的仁慈,应该只留给自己人。给敌人留情,无异于放虎归山。”
雁翎渐渐地明白了什么,吁出一口气,刚才的慌乱不知何时已经褪去了。把余意清放在她脖子上的手轻轻拉开,雁翎轻声道:“
☆、78|016
余意清没说话,雁翎斟酌着道:“我想,大师兄并不是不懂得这些道理,但是他天性正直清廉,没有花花肠子,所以,不会教我诸如‘先下手为强’的这些理论。而秦柏太小,性情单纯,更不会告诉我这些。只有你——你知道这样的方式会让我印象深刻,所以才在这里截住我,表面上是在威胁我,实际上,却是用心良苦,抢在最后的机会告诉我以后应该怎么做。”
“你以蒿山派为例子,只是为了告诉我,从这里出去以后,不能再轻信任何人,哪怕是从前认识的旧友,也有可能是致命陷阱的诱饵。”雁翎顿了顿,慢慢地理清了余意清的话:“你也担心——因为我被保护得太好,手上从未沾过血,所以在关键时刻,可能会对敌人下不了手,或者有所迟疑,反而害了自己。”
余意清不置可否,静静地看着她。
“二师兄,我的确没有杀过人,不瞒你说,我连鸡也没杀过。在你对我说这番话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也有必须提起刀剑杀人的一日。你方才问我——有没有勇气和魄力,为了保护自己和重要的人而去杀人。我之所以回答不出来,是因为从未把自己置于那样的场景里去思考。你在让我正视这个问题,逼我提前在心理上做出抉择,谢谢你。”雁翎低头,看了看自己洁白的掌心,忽地抬头,看着余意清,坚定道:“二师兄,自保和保护重要的人,是任何动物生来就有的本能。现在,我能回答你的问题了——我有。倒不如说,这是个没有其它答案的问题,我必须要有。”
雁翎迎着余意清的目光,余意清凝视了她的眼睛一会儿,忽然收起了那副可怕的表情,恢复到了平时吊儿郎当的模样,耸了耸肩,随意道:“是吗,我话就说那么多,你爱怎么理解都成……行了,时间不早了,你走吧。”
“二师兄,谢谢你的教诲,保重。”雁翎轻声道。
往外走了两步,余意清又忽然叫住了她:“等等,东西还你。”
雁翎回头,银色的鹰嘴铁哨被余意清随手一抛,在空中划过了一道漂亮的弧线。雁翎伸手接住,再抬眼时,余意清已经转身离开了。
离开了客栈,雁翎在人潮中与魏真目光接触了一瞬,便默契地各自移开,没有打招呼,而是隔开一段距离,同时朝着同一个方向走着,就如同两个互不相识、却恰好同路的人。
直到回到了山下,两人才汇合了起来。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
魏真颦眉道:“西域十城竟然都有了眼线?这……很多地点不就和我们的紧急离开路线重合了吗?”
雁翎点点头:“就是这样,所以,回去后要重新制定新的路线。我们把中原武林的效率想得太低了,其次,我们也在这里耽搁了太长时间。”
魏真坚定说:“这件事我会和韩大哥说的,看来这个地方,也未必能让我们安全地待下去了。我们必须先把一切都准备好,等少主修炼完第一重、半个月后出关时,再做最后的定夺。”
雁翎动了动酸酸的手臂:“嗯,我也会一起去和韩六说明的,毕竟也算意外收获。哎,下雨了。”
话音刚落,便有冰凉的水滴落在他们鼻尖上,没一会儿,大雨便倾盆落下,把两人砸成了落汤鸡。
雁翎:“……”
魏真:“……”
两人连忙冲到了附近的凉亭里避雨,然而大雨却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经此一役,本来还有薄云缭绕的天边已经彻底黑了,魏真绞着自己的袖子的水,苦恼道:“这下韩大哥得骂死我了,买个脂粉搞到现在都没回去。我们的灯油又用光了,现在院落里可能连灯没点上吧。也不知道会不会耽搁送上去给少主的饭……”话还没说完,耳边忽然传来异样的风声,魏真瞳孔收缩,如猎豹一样跳起,瞬间把雁翎扑倒在地。下一秒,“刺啦——”一声响起,黑夜里剑锋寒光一闪,魏真已从袖中抽出双剑,肌肉绷紧,以防御的姿态挡在了雁翎身上,一气呵成,没有一个多余动作。
雁翎被撞得瞬间七晕八素,等抬起头的时候,发现他们原本站的位置已经插了三四根锋利的漆黑的弩|箭。
事情有异,她连忙也爬了起来,只见魏真脊背僵硬,如临大敌,紧紧地盯着雨幕,冷冷喝道:“躲在暗处放冷箭不是英雄所为,给小爷滚出来!”
在这种常人难以视物的时刻,雁翎能比魏真看得更远更清,很快便看清了雨幕的远方站着两个人。而且,都是她的老熟人——沈照,莫蕊。暗器似乎是莫蕊放出的,因为沈照此时似乎与她起了争执。
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跟在后面的?
还有,这个莫蕊到底有完没完,为什么就是这么阴魂不散?!
雁翎不由懊恼——如果不是磅礴落下的雨水声蒙蔽了他们的听觉,她不会那么迟才发现有人靠近。而魏真更不会直到暗器射出,才听到声音。
但是,也感谢这磅礴的雨水让他们被迫留在半山腰的亭子中避雨。这样才没有让沈照两人一路跟踪到山顶,让他们的老窝也被发现。更要感谢他们的灯油刚好用完,现在院落大概是一片漆黑。这样的话,才更好地隐匿在了山林中。
雁翎压低声音在魏真身后提醒道:“有两个人,一男一女。”
魏真嘴皮子不动,低声含糊道:“我杀掉他们,你跑。”
雁翎低声道:“不,男的那个——武功不容小觑,你光是应付他就已经足够头疼。而女的那个不会与你纠缠,她一定会冲着我来。”
“你能解决她?”
“我能。你也只能相信我。即使我解决不了,也能把人引开。想想吧,在你心里,少主的安全和我的命,谁比较重要?”
“好吧——”魏真咬咬牙,咧了咧嘴,站了起来:“你可别死啊。”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雁翎毫无征兆地转身,一下跃过了凉亭的栏杆,飞速往与他们所住的地方截然不同的方向跑。
牵一发而动全身,雁翎这一动,其余三个人都瞬间动了起来。魏真拦在了沈照面前,两剑相击:“哪里去,你的对手是我!”
而莫蕊果然忽略了魏真,直接追在了雁翎后方。两人追逐到了密林里,莫蕊不时扣动手臂上的弓|弩,一边怒道:“站住!”
雁翎用眼角看了紧追不舍的莫蕊一眼。
短短一瞬间的眼神接触,她已经明白了魏真向她传达的意思——沈照和莫蕊这两个人已经跟到了这个地方,如果现在不杀掉他们,让他们有一口气活着回到山下——那么,在贺见霜闭关逼毒的这么一个关键时刻,他们藏身在这座山上的秘密便会被泄露回中原。到时候,余意清所说的“碗中捉鳖”就成真了。
这一次的性质,和上一次她在青楼把莫蕊劈晕的性质是完全不同的。
首先,上一次,莫蕊对她没有防备,所以才轻而易举就被她徒手劈晕。其次,上一次,只要莫蕊不在那天晚上出来捣乱,贺见霜的计划便能顺利进行。因此,短时间的禁足与禁言足以摆平她,不是非要到达下杀手这一步。等莫蕊恢复神智时,大局已定,贺见霜早就卷包袱跑路了。没过多久,无须莫蕊告密,贺见霜杀了玄霄真人的事情也会很快被查出。莫蕊不管做什么,都无法撼动已成的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