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一九七九年五月二日下午五点五十分 ,赵学军背着一个半旧不新的的军用旧书包,呆呆的看着市中医院的垃圾堆。
就在几分钟前,赵学军还站在四楼阳台拿着望远镜悄悄观察那个人。他清晰的记得,身后,家里的锅子上还炖着雪梨汤,这几日,那人鼻翼下起了个大火疙瘩,他看着有些心疼。
再后来,就是那样,宋长安停了车子,安抚了□边人,又习惯的仰头看阳台。他吓得一哆嗦,那一哆嗦,就哆嗦到了这里。一九七九年五月二日的下午五点,万林市医院后街的垃圾桶。赵学军呆呆的看着面前这些欢快翻垃圾的大人和小孩子们,大的在翻找没有烧完的煤炭核子,小的却在翻找着各式垃圾,香烟皮,火柴盒,破本子,铁块子。
伸出手,那手不大却是黑黢黢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看看衣袖,顿时一片厌恶。那上面是去年的鼻涕吧?整片衣袖上油光黑滑闪着诡异的光。压抑不住的生理习惯,两通黄鼻涕从赵学军的鼻子里溜下来,在接近上嘴唇那一刹,他习惯的猛吸了一下,又习惯的想从嘴巴里吐出来……之后,迟疑了一下,还是吐了出去,接着趴在街角的石台子边又是一顿大吐特吐。
怎么曾经活的如此肮脏?对啊,这是自己的身体,他当然认得,左手小指甲下面那块因扣空午餐肉罐头铁皮盒子的深度划伤,整整跟了他三十多年。这个叫什么?无缘由回归吗?
抬头看看街景,梦里的小城,建筑都没有梦中那么高大,马路是那样的狭窄,那些建筑甚至是老式的,充满灰暗颜色的过去。
一辆带着挂老解放车,从市区重要的大街飞奔而过,留下一串飞灰,呛得赵学军直打喷嚏,这种带挂车在多年后最多允许它半夜绕城外走,多么诡异的年份,老解放车犹如奔驰车一般带着牛气,飞奔在市中心的大道上,这时候司机是个牛气的行当呢。
多么诡异?!一个带着四十岁灵魂的七岁小孩,迷失在故乡的街头,赵学军找不到回家的路,即便是在这生活了很多年的城市,他对自己的七岁毫无记忆,即便是有,也最多是记得那些年的大年夜,枕头下面会有五毛钱,家中的烩菜的大锅里,猪皮带毛是跟猪肉一起炖的。很好吃,忒香。
“学军!学军!”身边有人带着一丝炫耀的语气呼喊他的名字。
赵学军顿时有种泪流满面的感觉,甭管他是谁,他认识自己。那种脏的跟自己可以媲美的这个家伙他不知道他的名。人的生命都被人称呼为短,但~当你回去,你却可以发现,你认识很多人,然后在岁月的冲刷当中,你又不认识他们了。
“看到没,看到没?我就说有宝。”这个长相干瘦的家伙,拿着一截子输液胶管上下舞动。这东西,赵学军是认识的,小时候他们不知道从那里整来这玩意,在一头扎上一个磨去滚珠的圆珠笔芯,再对着自来水笼头灌满水,这就是一个七零年代人见人爱,十五岁以下青少年都喜爱的手工水枪。有时候还可以冒充水壶。
那小家伙玩了一会,见赵学军不接话,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他想了一下,翻开一个更加脏的书包,取出一个看不出本色的铁壳子铅笔盒,拿出一个黑漆漆的刀片很是大方的割下一半胶皮管子给了赵学军。
“给!”
要说谢谢吗?赵学军拿着那半截子胶皮管子,脑子一片浑浑噩噩的被小瘦子牵着往熟悉的方向走。接着,天色越来越昏暗了……
以前赵学军的家住在后营,人称市委小院,那片房子是砖式窑洞,是由市房产局统一建造。是那个年份,全市最好的房子。
赵学军的父亲赵建国从部队复员,原本可以留在部队驻地北京,但是赵学军的奶奶因为这个事儿跟赵建国闹了很多次,说是养儿,养儿,最后,一个儿也不在身边。实在没办法,赵建国带着妻子跟三个孩子回到了万林市,而这里是赵建国距离老母亲最近的地方。
赵学军的母亲高橘子在市总工会上班,不是干部,是工人。那个年月,工人老大哥赚的要比干部多得多,所以一直随军的高橘子就分到了总工会,为了那个工人的名份,据说当年还走了一些小后门。
赵学军是被自己的小伙伴带回家的,那家伙叫徐步堂,在今后的岁月中,他会成为这个小城的检察院副院长。随着地位还有那件事的发生,赵学军与这个童年挚友的情感会在初一那年分崩,接着再无交集。
赵学军坐在家里大门口的石墩子上,呆呆的坐了好久,他没家里的钥匙,曾有过,弄丢了。再后来,他大哥赵学文,二哥赵学兵相继回到了家里,一起坐在家门口的石墩子上,这些人也是如此,曾有过家里的钥匙,都丢了。赵建国同志一生气干脆不许他们再带钥匙,所以不管刮风还是下雪,赵家的三个秃蛋都一起坐在家门口等父母回家才可以进门,这样的情形一直到大哥赵学文从省体工队回到家,才改观,而赵家的孩子,就再也没有丢过钥匙。到死都没听说过那个丢了钥匙。
赵学军看着大哥赵学文的屁股,很想踢一脚。
实在太可爱了,流着鼻涕,趴在石墩子上做作业大他三岁的哥哥实在太可爱了。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家伙这么可爱呢?一身洗得发了白的小绿军装,袖子上的油腻不比他少,一边写字,一边吸鼻涕,嘴巴里还哼着奇怪的调子,偶尔看一眼自己,接着就是骄傲的一哼。这猪就看不起自己。从小他就看不起自己,学习全班倒数的赵学军,一直是被家里人,所有的亲戚看不起的,那个年月学习不好就意味着思想品德不好,人品不好,当然人气也不高。赵学文在那个年月是可爱的,衣袖上的两道杠,学校校队的主力队员,市体委好多教练都去学校挖角,最后也的确是挖角成功,也祸害了赵学文的一辈子。二十六岁从省体工队回到万林市的赵学文一辈子不如意,先是做教练,接着娶了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一生操劳,不到四十岁得了严重的职业风湿病,四十三岁死的时候,体重不到五十斤,他身体伸展不开,是佝偻在那里去的。
没来由的,赵学军突然一阵腹中酸楚,眼泪滴滴答答的掉了下来。身边同是在写作业的二哥赵学兵吓一跳,立刻辩解一般的,露出没有门牙的嘴巴喊了一句:“我没咋他?!”大哥赵学文没二话的扭头对着赵学兵的屁股就是一脚,于是,赵学军看着这个欺负了自己一辈子的小胖子,咧着没有门牙的嘴巴一通干嚎,心中无比解气。
自己这家人,只是这个国家的一个小角落,普通的不能在普通的人家。军转干部的父亲,混到死也就是一个副局级干部,因为自己那点子性向,老爷子不到六十岁就去了。接着是母亲因为十块钱工资,做了工人,接着下岗,一辈子跟自己老子伸手要钱,没钱就没家庭地位,直到老爷子去世,她的日子就是被老爷子吼来吼去,连带着,后来的两个儿媳妇也不懂得尊重这个为了家庭奉献了一辈子的女人。来这里之前,赵学军都四个月没见妈了,最后一次见到她,她正在给赵学兵一家做饭。他怯了,母亲也怯的没叫他进门,只是隔了防盗门对他说:“你快走吧,别叫你二嫂看到。”
等他走远了,回过头,却又看到母亲远远的阳台看着,一直看到他回头看不到那个阳台。他知道妈还在那。会呆很久,会晚上悄悄的哭,依旧毫无办法。
晚上七点,赵建国回家了,他先是停下自己那辆破自行车,看下家门口那三个挤在一起的秃蛋儿子,带着一丝气的说:“你妈呢?!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