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留下的创伤与阴影,如厉鬼夜行魔影绰绰,哪里就是一句两情相悦可以忽略遗忘的?
若不是被逼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又有谁愿意把血淋淋的伤口翻开放在阳光下曝晒,自轻自贱的求一个放过?
一念至此,穆子石嘴角笑容渐渐苦涩,忍不住低下头,一声声的咳嗽起来。
其时尹知夏已升任内阁首辅兼领吏部,如山公文中,突然看到一封弹劾安王的奏折,反复看罢三遍,竟开口问道:“东宫少傅穆子石……各位可有耳闻?”
其余内阁成员各部尚书不禁大感惊讶,内阁议事,尹知夏素来一句话顶十句话使,没有一个字是闲谈废话,此刻这一句询问,却跟今日要议的事务并无相关,不由得互相看了一眼。
当下江耀泉道:“学生听过此人,穆少傅自幼入宫伴读慧纯太子,听闻颇具才干。”
江耀泉是尹知夏一手调教出的能臣干吏,虽已接任刑部尚书,在尹相面前还是以学生自居。
其余诸人见尹相确实是想听听的,便各抒己见,一个说道:“穆少傅当年应考过一次,名落孙山啊!此次一跃而成太子少傅,大约是酬他十年来常随七皇子的功劳罢了。”
另一个摇头道:“思行兄想必不知,永熙二十一年秋闱,他本可金榜题名,慧纯太子忧其年少轻浮,刻意压他三年以期一鸣惊人,却不料……”
江耀泉突然道:“穆子石是罪人穆勉之子。”
此言一出,多少涉及天眷之变,登时内阁里悄无声息。
李淮本任工部尚书,最是讷言敏行,今年入阁做了次辅,却被调任户部,户部千头万绪极难入手,此刻正苦着脸犯愁,当下问道:“轻藤兄怎的问到此人?”
尹知夏号轻藤,李淮与他多年至交,故称一声轻藤兄。
一问之下,尹知夏当即答道:“他参了安王。”
顿了顿,万年冰山脸上居然有了一丝笑意:“参得很好。”
内阁众人毛骨悚然,齐齐打了个寒战,首辅大人苛刻刚峻,得他一赞的穆少傅想必亦非善与之辈,看来朝堂风云再起势不可挡。
115、第一百一十三章
唯独李淮,听了也就听了,他既对参人没兴趣,也对被人参不在乎,只一门心思的叹气。
李淮擅屯田水利诸般工程,却不擅治人掌势,如今执管田地户籍、赋税俸饷等五花八门所有财政,纷繁杂乱无比,偏偏右侍郎出缺,左侍郎胡稻伙同九司之长拧成一股绳,把个户部打理得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一块铁板也似,根本不容李淮插手,只急得他焦头烂额恨不能致仕归乡。
偏偏尹知夏却盯着他,板着脸一拱手,不情不愿的说道:“恭贺东海兄。”
李淮号东海,闻言莫名其妙:“轻藤兄何意?”
尹知夏道:“太子少傅虽清贵,毕竟只是虚衔,想来穆子石的实职,便是东海兄的左右手了……眼下户部虽有掣肘为难,此人一到,或许就能势若破竹。”
说着一双细长上挑的美目冰棱一样狠狠扎在江耀泉脸上。
他人虽调任吏部,心却还属于刑部,此刻见一大好人才平白掉到了户部的地盘,而不能成为刑部的明日巨擘,实在是遗憾之至,理所当然就迁怒得意门生江耀泉——你怎么就不懂得跟皇上说刑部缺人手?
江耀泉略懂一二,当即大腿就有些哆嗦,低头提着袍子就尿遁了。
礼部王之易乃士林名望儒学领袖,又与胡稻有姻亲之好,听得这番议论,脸色就有些不妙,涮了涮嗓子:“早慧者未必能有大成,还是待穆少傅后年登了桂榜,先进翰林院历练几年,放出来办差方是按部就班的道理。”
尹知夏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挑出兵部的折子,内阁便议了议西州驻军饷银一事。
天近暮时,阴云益重而风雪渐大,宫中廊道早早点起了绢灯。
治平宫殿外廊下,一个单薄的身影已跪了快两个时辰,肩头衣角,被卷入檐下的雪花染成一片银白。
梁万谷从温暖如春的殿中走出,被冷风一激,情不自禁先打了个喷嚏,快步走到那人身前,低声道:“穆大人,皇上问你可曾知罪了?”
梁万谷昨日在重玄门被穆子石狠狠整治了一番,此刻见他受苦,心中自然快意,但梁公公毕竟是齐谨身边的首领大太监,见识非同一般,知穆子石不是自己得罪得起的角色,也不敢落井下石,言语间不光客气,甚至还有几分讨好的意思。
穆子石慢慢抬起头,一双眸子映着晕黄的灯光,影影绰绰有些讥诮之意:“微臣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