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他贫穷,孤独,可是,他有个大愿望。
他希望,能够在某个新年,去一个叫维也纳的地方听一场音乐会,那种一场下来,最少也要有五支有波尔卡出现的音乐会,就是顾昭前世期盼多年的心愿。
二十岁他工资二十五块,五十岁的时候他赚三千二。
为了愿望,顾昭存了很多年很多年的钱,一直到他双鬓有了白发,他才终于存够路费,去了音乐都市,却去错了时间。当他到达,他却发现,一切都要预定,预定门票,预定音乐会,预定旅馆……甚至,还要预定包厢。
前世的顾昭是那么的贫穷,他站在音乐厅的大门外只照了一张纪念照之后发现,他走了几十年,却与愿望只一墙的距离,再迈不过去。他无法使得时间倒流,再存一回愿望。
眼见着一天一天过去,回国的日子近在眉睫,终于在最后一天的清晨,顾昭走出旅馆,来到公园。在公园里,顾昭遇到一个老人组成的小乐队,站了一会,顾昭取出一张他能支付的起的最大面额的钞票,放到他们的琴盒里说,波尔卡。
老人动琴弦,天空顿时被拉出无数细丝,那细丝背后连接着雨滴,在雨中,他听了一上午的波尔卡,各种波尔卡,只有快乐的波尔卡。顾昭记得,那时候他很幸福,很知足。于是他产生了一种与最亲密的分享这份快乐的第二个愿望。
很遗憾,没有这个人,到死了都没有。
那天,阿润问他有什么愿望。顾昭很想说,我想跟你分享一下我的经历,那个清晨的波尔卡,可是……阿润懂吗?
他既不懂,你再拿现代的快乐去尝试令他理解,那就是更傻的事情,这种要求下,阿润岂不无辜?于是,顾昭永远不会跟阿润说自己的愿望。
可偏偏,那个人就是个傻子,三年来一直想为自己做点什么,总是问,你有什么要求,你有什么愿望,你想要什么?
就没有见过那般执着的人,每次顾昭被逼急了,便转身不理他,可他偏偏还是围着这个问题不松口,非要问出个一二来,他觉得,阿润的根始终不在自己身边,若是自己不知道他想要什么,顾昭怕是随时便能飞走。
有时候,傻子的直觉是可怕的。
以前,他们常开玩笑,如果心情好,顾昭就叫阿润:我的帝王。然后,阿润就像一个傻鸟一般,觉得自己征服了全世界。
如果不高兴,他会喊他:你个干白工的傻鸟。然后阿润会抑郁很久,接着某位大臣就会叉出去。如果这份不高兴加了倍,那么就会有好几个名臣被阿润找理由叉出去。
在顾昭看来,历史上大部分的皇帝,活的最快乐的就是那些败家的皇帝,灭国的皇帝,无论如何,人家做帝王,总也快乐了几日。
可阿润这样的,这样责任感强烈,权利欲望强烈,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皇帝,当然一二分的偏执敏感也是必不可少的。这就很悲催啊……
自然,跟帝王一起过日子的人,便是悲催加十倍。
顾昭知道阿润很多秘密,比如,他有两顶绿帽子!这个秘密世界上一共四个人知道。前皇帝,今皇帝,皇后本人,还有自己。多奇妙,就连皇后的爹都不知道的事情,顾昭偏偏就知道。
顾昭还知道,阿润气死了皇太后,这个事情是猜测的,因为阿润做恶梦,会道歉,哀求,流泪。
顾昭还知道,天授帝死之前是笑着死的,一点都不畏惧,甚至他笑眯眯的对阿润说,阿弟,我在上面等着你,到时候看你怎么说!然后他就很得意的死掉了……
所以说,傻×儿童快乐多,甚至都遗传。
因此,阿润心底一直有个疙瘩,他有将近两年没睡好,每每梦魇,大喊清醒。他害怕,他怕他死去之后,到了天上看到皇兄,当然,他也相信自己有个天父的爹。那就更不敢死,不敢见了。
顾昭自然不能告诉阿润,那是我编的,假的!于是就很无奈的陪着他一直一直梦魇。每一夜,每一夜,先是阿润大叫一声,接着顾昭自己吓一跳,一声冷汗的坐起来。
不过……最近阿润这个毛病是好了。只因为那碧落山的惠易法师,是个神棍,他对阿润说,陛下早就不是天帝的人了,您若去了后,也是去佛主西天那里啊。
恩,就是这么回事,你看古人多虚伪?
从此以后,阿润每个月都要去山上做两日和尚清修。
他就是这么虚伪,心恨不得自己的老师胡寂胡太师去死,他死不解气,最少也要诛他十族才解气。可是,偏偏,为了收拢天下读书人的心,他还要留着他,他还要笑着请他去水泽殿亲昵的交流。每到这时候,阿润都会不舒坦几日,他不舒坦了,全家也别想舒坦。
顾昭用了七十岁的脑子与阿润每日动心眼,讲计谋,做圈套,力求每日都有新鲜感……这么累,也不过是因为,前世他就明白……谁说,爱情便是坦坦荡荡,白白黑黑的?啊呸!
这就是一个双坑的过程吧?最后,也不知道谁埋了谁。
顾昭不知道在心里吐槽吐了多久后,才慢慢打开竹筒,取出一张丝绢,不看便罢,看了真想一把丢出去,再背翼生出一双翅膀飞至乌康,将那些混蛋殴打一顿方可解气。
十贯钱,听上去不多,可是那也是牙缝里省出来的。为了这十贯,阿润多少个日夜都煎熬着。如今就为这十贯,不成想,竟出了灭门的惨案来,真真令人发指!
你道是何事情能引得顾昭如此愤怒,哎,却是有人将手放进了他的钱包,人生还有比别人花了自己的钱更能引人愤怒的吗?没有!决然没有!
钱是小,那背后却牵着一条条归乡不得的冤魂,那是乌康迁丁的血!如今,竟然还有人敢在这上面动手!既伸了手,已是大罪,为了掩罪,竟然将别人家一十四口全部灭门,这些死者里,竟还有一方父母,朝廷命官!乌康那边,谁能想竟乱成这个样子了。
顾昭气的发抖,他从没有砸东西的习惯,这日接到付季的急报后,他终于愤怒了,他坐在屋里,满腹怨气无法纾解,竟连着砸了一整套上好的姚波白瓷。
却说那日,付季终于寻得家门,因石悟一番话,无奈之下便在县城耽搁了一晚,第二日一大早才起身准备归家。他方出得客栈门,却看到,那门外一排停了五辆大车,那站在车前头微笑的,却是自己昨日识得的新友,石悟石缘修。
付季有些呆愣,竟不知一夜间,这石缘修竟整出这般大的声势来。
这头一辆上装的是粗布蒙的剔干净的猪肉扇,第二辆大车上放的是猪头杂碎,骨头还有十几笼子鸡鸭。第三辆大车上放着马粪纸包好的泽州城内,隆泰兴的点心包。第四辆上却是码放整齐的土蓝,淡红色的粗布匹,打眼一看,竟能有五十来匹。至于最后一辆车上,那却放着六只大黑酒罐子,不用看已然知道是什么了。
石悟见付季出来,笑眯眯的一抱拳道:“小郎,我等你多时,你怎么才出来,昨日怕是睡安稳了。也是,寻到根了,自是安稳。”
付季顿时很感动,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嘴唇抖了抖,双手抱拳,终于放下身架对石悟躬身道:“万万没想到,哥哥竟替我想的这般周全,小弟真是……惭愧。”
石悟昨日见付季谈吐不凡,虽年纪不大,却是个真正学早天人,他日雕龙,并不难倚马的风流人物。他心生爱惜,自愿意深交。因此,便挽留一日,将一年的身家都败出去了。
石悟这人最是痛快,花完钱竟不觉得心疼,此刻看到付季彬彬有礼,姿态高雅,心里更觉值得,因此,他忙双手相扶,笑眯眯的大声说:“小郎多礼,你我乡党,讲究那么多做什么!这乌康迁出去的那年没有几万的数,若小郎这般回来的,那还是头一个!更况你我即有缘得见,便是前世注定的情分。
哎,哥哥我也是见得多了,不满小郎,石某平生最敬识文断字,懂得道理的人,只可惜当初阿父督促,哥哥我是野性难驯,凭谁说什么,一说读书便要死要活,实在是念不下去的。昨日见小郎侃侃而谈,讲古论今,顿心生羡慕,也实在是恨自己不争气,当日真是读少了两本道理,如今也就是小县杂役,混个温饱的出息。小郎,你我有缘,若不嫌弃……不若趁着天光正好,旭日东升,结为异性兄弟如何?”
付季愣了下,便欣然应允。
那石悟手下自有灵透的,不久便从城隍庙借了城隍老爷的香案来,在城隍庙的院下取了现成的猪头点心,摆上高香,片刻就准备停当了。
石悟与付季携手来到庙院,一起在香案边发了誓,割了指头喝了血酒,发了一干毒誓,如此便成了八拜之交,同生共死的弟兄。
磕完头,他二人起身,很是畅快的笑了一通后,付季从身边取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牌捧给石悟道:“兄长,这玉牌本是我恩师所赐,今日送与兄长,全做你我信物,今后有事,只管捎信并与此牌送至上京西市边的修业里,付府便是。兄但有所托,定不相负。”
石悟大喜,接过玉牌便觉此物不凡,端是看表象就已经价值不菲。他素日豪爽,手边的钱来得快去得快,因此在手里尴尬的摸了一遍,无奈之下,取下佩刀上的穗子,挠着后脑哈哈笑着递给付季道:“兄弟莫怪,哥哥是个粗人,身边没甚雅致东西,这个……你拿去!他日有事,凭千山万水,哥哥我也是永不相负!”
付季笑着接过,很慎重的放于怀内。
这义兄弟心情很好的离开了城隍庙,又一起徒步跟着骡车往付季老家疙瘩背去了。
自古乌康的道路便不好走,他们兄弟边走边聊,说的越发投机,眼见着走到天色漆黑,便随意在路边烧了一笼火,一边取暖,一边天南地北的胡侃。付季见识多广,嘴边的故事多是上京野趣,他知道石悟不爱听那些诗文相关的事情,便说起上京的顾氏武门,他一番讲述,引得那石悟竟是无限向往。只恨不得生在顾家,那么便可一生畅快淋漓。
那石悟也说些乌康乡下的闲话,但是说到丁民事宜,却是满肚子怨气。他本就是一位古代的热血青年,自是义愤填膺,尤其是这几年,那乡间生出新儿,竟然不再报户籍,有的人家男孩子竟当成女孩子养着,关在家里也不给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