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贺诚因为一眼残疾所受的委屈和苦楚,倒也没到他不能承受的地步,但因着盲了一眼,得知进入国子监读书被拒时,那份多年苦读要付之一炬的茫然无措的痛苦,却实在叫贺诚无法释怀,也无法原谅万姝儿。
自那以后,他也再不曾动过去看贺老侯爷的心思了。
贺顾知道了这些,倒也并不意外——
他早已不再对贺南丰抱有什么期待。
叫下人打开后院大门,贺顾刚一迈进门,看见的就是蹲在墙角不知正在看什么的贺老侯爷。
只是短短一年,他的背影却已然佝偻了许多。
贺南丰听见动静,背脊先是顿了顿,然后便“腾”的一下站起来转过身,两步走到贺顾面前,抬手便要扇他耳光。
可他已经老了。
哪里还能扇得到年轻力壮的儿子?
贺顾一把抓住了他停在半空中的手腕,那手腕皮肤已然肉眼可见的干瘪了下去,气力也十分虚浮。
贺顾道:“怎么,多日不见,爹一上来就要打人不成?”
贺南丰浑浊的眼眸盯着他一瞬不错,嘴唇喏喏了半天,才嗓音干哑的斥道:“你这个不肖子孙……”
贺顾笑了笑,道:“爹倒是说说,我怎么就不孝了?”
许是太激动,贺南丰的肩膀微微发起了颤,声音也不太平稳。
“你……你苛待亲父,为父在这里大半年,你也没来见过为父一面,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父亲?你不来也就罢了,还不许诚儿、容儿来见为父,你是存心要让为父晚景凄凉孤独、你是存心要气死我是不是?你……你……为父真是白白养了你这个白眼狼这么多年!”
贺顾淡淡道:“哦,那爹倒是误会我了,我可没有拦着诚弟容妹不让他们来见你,好叫爹知道,他们都来过,只是人到院子门口了,恰好听见爹在里面给万姝儿号丧,实在不好打扰,所以就各自回去了。”
贺南丰闻言愣了愣,半晌眼睛微微睁大,嘴也愣愣的张着,一副愣怔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贺顾道:“爹心尖上的人既然只有万姝儿一个,倒也不必惦记我们这些非你心爱之人生下的不肖子孙,来不来看你吧?”
顿了顿,又讥笑了一声,忽道:“哦,对了,爹知道为何这些年,万姝儿一个孩子都没留下来吗?”
“我告诉你一件事,先前汴京府审过了万姝儿的心腹王管事,那狼心狗肺的如今已经被流放三千里了,只不知现在是死是活,他亲口交代,当初万姝儿和娘同时怀上的那个孩子,也就是和诚弟掉了包的那个……”
贺顾顿了顿,面无表情道——
“是生下来以后,她自己捂死的。”
贺南丰闻言,先是楞怔了片刻,继而瞳孔骤然缩紧,他口里忽然嗬嗬的喘上了粗气,身上不知怎得爆发出一股大力,忽然挣脱了被贺顾钳着的手腕,双目赤红的就一把掐住了贺顾的脖颈,怒吼道:“你胡说!你胡说!放什么狗屁!姝儿怎么会杀了我与她的孩子,姝儿怎么会……怎么会……”
贺顾被他掐的脸憋得有些通红,却仍不住口,连珠炮一般道:“不仅如此,后头爹只有她一个女人,她却多年再不曾有孕,怎么?爹就没有仔细想过,究竟为什么吗?”
“府中庶务你一概不管,大约是不知道她因不想再怀上爹的孩子,喝了多少的避子汤吧?”
“我先前没去查,都还不知道,后来齐大人审过了王管事告诉我,我才知道……原来她竟这样恨毒了爹,宁愿杀了自己的孩子,也要换给娘,叫娘看着一个死胎惊悸忧伤落下暗病,又害得诚弟瞎了一眼,不过最后说到底害得都是爹的孩子,倒是一箭三雕了,真是我一向小看他了,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不曾想她竟然这样好算计,这样狠毒心肠。”
贺顾哪怕被贺南丰掐着脖子呼吸不畅,呛咳了几声,却也还是挣着说完了这一番话,这回贺老侯爷终于松开了手——
他嘴唇疯狂的颤抖着,面皮不住抽搐,浑浊的眼睛里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水光。
贺南丰的声音听起来似哭泣又似哀嚎,音调并不高,可那语气却叫人鸡皮疙瘩都能起来。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你骗人,你骗为父,为父不信……姝儿怎么可能……”
可是说到最后,他确也没办法再说下去了,只崩溃一般蹲下了身,干枯的五指在原本就有些散乱的发髻里一阵乱抠乱挠,最后那束发的黄铜冠终于再也系不稳了,“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然后滴溜溜的打了几个转。
贺南丰披散着头发,几乎涕泗横流。
其实他的心中再清楚不过,贺顾虽然因为生母怨怼于他,可是贺顾的性子,是断断不会撒谎的,更不会用这种事愚弄报复他。
贺顾既然这样亲口告诉他,必不会有假,何况再没人会比贺南丰自己更清楚——
贺顾面无表情的俯视着他,忽然道:“她为什么这样恨你,爹心中应该一清二楚吧。”
贺南丰却只是再也不顾及形象,只伏地痛哭失声。
他这副狼狈模样,却叫贺顾心中看的彻底冷了,他没有去扶贺南丰,也没有多言安慰他一句,只冷冷道:“或许爹并不在意我的死活,不过我还是打算和爹说一句,我要离京了。”
“毕竟爹在乎贺家的脸面和荣辱,我今日便来和爹知会一声,圣上重新任用了我,今日我便要往北地去了,只是不是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