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程恩宣读了两道圣职。
第一道,十六卫卫军统军徐熙治军不严,玩忽职守,放纵手下滋事行凶,已着令左迁出京。
第二道,赏九王谢时舒除夕之宴为执鞭使,随行伴驾。
我心下回想着昨夜他说的赏罚,渐渐琢磨过意思了。
程恩还没念完,我余光就见裴山行长眉一轩,似是按捺不住要出列,我抢先一步,步至大殿正中,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垂着眼帘待程恩念完,便接旨谢恩。
这执鞭使一职,缘故颇深,老裴为我不平,可是苏阁老也面色很不好看,他似也要说什么,却被苏喻拽住了袖口,也是神色不动地摇了摇头。
只因执鞭使其实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官职,它往年是一种对武官的赏赐,以示帝王对将军统帅的信任青睐。
每年除夕之宴都会大开正阳门,文武百官分两列侧立朝拜,由这位执鞭使服侍帝王上马,为其牵马坠蹬,前往太庙祭祖,此举由来已久,取为臣者忠不违君竭诚尽节,来年武运昌隆的彩头。
老裴当年也是领过此番殊荣的,十年前他从鲜卑回来,领了鲜卑退兵的天大军功,被赏作那年的执鞭使,为彼时的监国太子谢时洵牵马坠蹬,只是我那时心灰意冷,孑然一身萍踪浪迹去了,没有得见那景象。
但当年是当年,当年的裴山行得意地直叹祖坟冒青烟,但是到了如今,若有不长眼的敢问他愿不愿意再当一次执鞭使,他那样烈的脾气肯定把那人打得满地找牙。
因为为帝王牵马坠蹬这事吧……就是很微妙,这自是绝大多数武官求之不得的赏识,但是若放在裴山行这等封疆大吏身上……唉,倒也不是不行,若是太子时洵尚在,且赏了老裴作今年执鞭使的话,他一准儿把他的银甲佩剑擦得熠熠生辉,就为了跪侍太子时洵上马时更英武显眼些。
问题是现在坐在上面的是谢明澜,谢明澜亲政不久,不知是韬光养晦还是确实资质平庸,反正不似他爹那般杀伐决断,御下有术,他只做得一个文臣口中从善如流的明君,反正大多朝政还把持在苏阁老一行重臣手中,他能做得不多,更谈不上做得好不好。
我知道这事儿在老裴看来就有些微妙的屈辱意义在了。
裴山行尚且如此,何况是我。
可是这屈辱又隐隐约约,只有懂其关窍的人才能意会一两分,明面上它仍是个天大的恩典,故而苏阁老也很不满意。
谢明澜这道旨意下的,真是没人高兴。
而他自己……我望向他面上,只可惜隔着珠旒,只看得出他面色淡淡的,更多的,也没有了。
退朝后,我随百官出了来,怀着心事行过层层回廊,裴山行正和我耳语道:“京中能治军掌兵的也就徐熙一个,他走后,新升任的卫军统军多半是我的人,即便不是,那刚领了军的,一时半刻也整顿不齐军务,殿下……”
我道:“徐熙出京这事颇为蹊跷,欲速则不达,筹谋多年,也不急这一时,以免一步踏错,功亏一篑。”
裴山行皱眉又劝道:“殿下……”
我缓缓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
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裴山行,其实也不能说服我自己,只是我心中总压着一事,让我犹犹豫豫,无法下定决心。
但是很快,此一事便出现了转机,那转机来得是那般迅速,来得那样……令我心碎。
第二日天明,宫中来人,道是太后病危,急召我入宫。
据说太后的病已然缠绵了许多时候了。
想来也是,她与云姑娘感情深厚,年年都要亲去栖云山遥寄,若非今年实在身子衰弱到动弹不得,断不会不去的。
不过……终也到了油尽灯枯的一日。
我与一众大臣在殿外候了一阵,然后被宣入殿。
慈宁宫中内堂仍然挂着帘子,我在外堂的蒲团上端正跪坐了,看太医宫女们进进出出。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全都退下了,程恩掀开帘子,对我道:“太后请殿下进去说话。”
我已是许久不见程恩了,本想与他说两句,只是眼下这情况更没有机会。
我便起身,入了内堂,一眼看到谢明澜。
他坐在床边的绣凳上,看见我来,抬眼扫了一下,面上没有表情,看不出什么悲戚之色。
我将目光移到床上,只能看到床边帷帐中隐隐约约有个人影,便上前行礼,面朝着床,正坐在地上。
太后的手从帷帐中伸了出来,微弱道:“九弟来了呀。”
我见室内只有谢明澜一人,上前握住她的手,见那只手已不似记忆中,而是瘦骨嶙峋的惨白,我心中难过,口中轻声道:“是。”
太后像是笑了一下,道:“九弟以后要稳重些,都快到婚配的年纪了,就不要贪玩了,惹太子殿下生气……”
我怔了一下,见谢明澜没有惊讶的样子,心下约莫明白是太后弥留之际,已然病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