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郑平洲十岁的时候,周渺升入高中。周渺所在的高中离郑平洲的小学很近,走路几分钟就能到了。那是郑平洲最能肆意妄为的年纪,也是他最黏着周渺的时候,他拒绝了父母的接送,每天放学都站在校门口,抻长脖子等着周渺来接他回家。
周家是做进出口贸易的,周父算是白手起家,公司也是一点点打拼出来的。周家真正发迹是在周渺高三那年,遇上了政策改革,周父抓住机会,善加利用,使得周氏从一个中型公司,十载间成为了业内龙头。在周家真正发迹之前,周渺一直都是骑单车上下学的,并不像郑平洲一生下来就是官三代,赢在了起跑线上。
郑平洲小时候是很期待周渺来接他的,与公事公办的司机不同,周渺常会变着法地给他带些小玩意,有时候是一把小水枪,有时候是一小包糖炒栗子。总之,郑平洲跟周渺回家的这一路上,从来没有感到过无聊,甚至在他心里,周渺后座的这一方天地,比轿车里的真皮座椅还要舒服。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有条长长的小巷,那年七月下了场大雨,小巷路上被冲来许多碎石。周渺带他回家的时候,车轮碾在一粒石子上,整辆车连着两人都颠了一颠。郑平洲下意识地伸手搂住周渺的腰,两手紧紧一抱,勒得少年宽大的衬衫紧贴住腰杆……他仿佛抱住了他的全世界。
也是在那一次,郑平洲才发现——原来周哥的腰这么细,他两手就能拢住。
他想,该让周姨多给周渺补补才好。
郑平洲回想起来,他这辈子最惬意的时光,就是放学后跳上自行车,双手抱着周哥的腰,将脸靠在那瘦直的背上。傍晚的轻风吹起少年的衣角,常常会扬到他的颊侧,将他兜头盖住……这让郑平洲关于晚霞的回忆,永远都带着股清淡的薰衣草香。
直到一个周五的傍晚,郑平洲在校门口等到六点了,也没有等来他的周哥。往常周渺总会在五点三刻前准时等着接郑平洲回家。
郑平洲最后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背起他的小书包,独自向周渺所读的三中走去。偶尔他也会去高中找周渺,所以是认得路的,有条从高中东门走的小道虽然偏僻了些,但因为省时,周渺带郑平洲去学校时就常走那条路。
结果,就让他在这条小巷里遇见了周渺,只是有两个明显比周渺高壮的男生,将他按在墙上,似乎在说些什么。郑平洲下意识觉得这两人来意不善,心中腾起一股怒火来,从巷子那一头就大喝一声:“放开他!”
那一瞬间,郑平洲真觉得自己是个英雄。
周渺侧头望见郑平洲,立时就变了脸色,脸上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情消失了,他放低声音,道:“这小孩我不认识,你们别为难他。”
“哦?”一个男生痞里痞气地笑了声,将手里的刀往周渺脸上拍了拍,羞辱他道,“怎么,你刚刚不是还很牛X吗?怎么不接着装你的大英雄了?”
另一个人看起来是这男生的跟班,连忙嬉皮笑脸地附和道:“我看他呀,就是故意在装陌生人,想救这小孩呢!”
郑平洲见了匕首贴在周渺的脸上,只觉得浑身发冷,唯心间一簇怒火猛地蹿高。他连忙迈开腿朝周渺跑了过去,周渺见郑平洲不退反进,气得大声斥喝道:“别过来!大人的事也是你能掺和的吗?滚回家去!”
说完,周渺又深吸一口气,对男生道:“你想要什么?钱的话我可以都给你,你别动他。”
“你这么在乎这小子?谁叫你招惹小玉,老子什么都不要,就要你长个记性!”那男生啧啧两声,“诚子,你去把那小屁孩抓起来……”
还没等他说完,周渺猛地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又在迎面而来的诚子小腿骨上狠狠踹了一脚,从两人的桎梏中跑出来,拉住郑平洲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了起来:“走!”
男生没料到周渺会突然反抗,猝不及防挨了这一拳,痛得他龇牙咧嘴的。他本就是个暴躁易怒的人,此刻更是火上头顶,拔开腿就去追逃跑的一大一小。周渺其实体质不算太好,又带了郑平洲这么个小累赘,自然跑不太快,很快被追上,后背挨了一脚,雪白的校服上落了个大大的脚印,整个人朝前一个踉跄。
这时候,郑平洲突然挣开周渺握着他的手,还没等周渺反应过来,电光石火间,郑平洲一把抓住了那要落在周渺后肩的小刀!
周渺满眼金星地转过头来,见着满手是血的郑平洲,脑子里“嗡”的一声,只觉喉里蔓上股腥甜的铁锈味。
那男生此刻也是慌了神——他原本也没想闹大,只是想给周渺一刀让他吃些苦头,所以才朝后肩上扎,可没想到这孩子却跳起来,一把抓住了他的刀,竟是让他半点都动不得。他一见形势不妙,就丢了刀,匆匆忙忙地跑了。
“平洲,平洲……”周渺半抱着郑平洲,眼圈都红了,声音竟是带了些哽咽,“别怕,周哥现在带你去医院,别怕……”
郑平洲的左手从虎口开始被割裂,一直到掌心,几乎是劈开了半个手掌。短短时间内,血已顺着他的胳膊一路流到了胳膊肘里。就算痛得他头脑发白,郑平洲看到平安的周渺时,心里却觉得很轻松,他硬挤出了一个笑:“我不怕。周哥,你也别怕。”
周渺将他背在背上,跑着到路边拦了辆计程车,送郑平洲去医院。郑平洲的左手悬在空中,鲜血滴了一路,将周渺身上的校服染得血痕斑斑。他被推进手术室后的事情,郑平洲就一概不知了。
等他再醒来,入眼就是雪白到有些刺眼的墙壁。郑平洲动了一动,看到了坐在床边抹泪的母亲,以及坐在不远处椅子上,眉头紧锁、憔悴忧神的父亲。
郑平洲一直知道,母亲是个要强的女人,他几乎没有见过母亲的眼泪,此时猝然看到,他心里猛地一沉。
郑母也从模糊视野中见到了醒来的儿子,她拿了张纸擦了擦已经花妆的眼,声音放得很低、很柔:“儿子,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很痛?”
那天郑平洲醒来后,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他说:“我不弹钢琴了。”
在父母震惊又复杂的目光下,他又用着沙哑的声音,坚定地一字一顿地念道:“我要学散打。”
那是郑平洲的心里,第一次朦胧地生出了一个无比强烈的信念。
因为,他有了想要保护的人。
第三章识趣
那一刀割到了肌肉神经,郑平洲的手算是彻底废了,即便是后来去欧洲再次做手术,也只是恢复了些抓握能力,想要再弹奏钢琴,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了。
痛还是痛的,且重复的手术、多次的缝合在他手上留下了一条丑陋的疤痕,即便做了修复手术也无法完全抹去。年幼的郑平洲有时也做不到全不在意——譬如当他回到家,发现琴房里那架施坦威已经不见了的时候;譬如他伤好后再上学,他手上的疤常常吓得同学倒吸凉气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