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人来到驼背罗格跟前,拾起落在泥中的“北极星”略作端详,尔后又打量着伏首求饶的驼背男和昏迷在地的青年。男人努了努下巴,其他人便上前捆住罗格的双手,并蒙住眼。
罗格被押解着在黑暗中行进了一阵子,路径上上下下,押解他的野蛮人还时不时逼迫他原地转圈。反正罗格也没心思去记路线,这糟糕透顶的经历谁愿意再来一次!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罗格听到周围有了人声,似乎是进入了有人居的村落,说的都是听不明白的语言。他们终于停下了,那群人竟然把他们绑在树上。
“露天的?大冬天他妈谁兴睡露天觉!还下过雨,冷得要命。要绑起码到有屋檐的地方去绑!”罗格踢闹大喊,结果被连打了好几个耳光。
那些人解开他们的眼罩就离开了,只留两个年轻的汉子做看守。罗格努力够脑袋想看看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但他们被绑在背离村镇的方向,目所能及不过黑压压的树林以及树冠间漏出的些许星光。
“不要紧……我们能逃跑……”
听到这话,罗格望向尼尔,碧眼的青年憔悴地冲他一笑。他想骂青年就是个霉星,可看着脸色煞白的尼尔仍在想方设法地弄开绳索,罗格就把咒骂憋了回去。他故作轻松地嗤笑道:“哼,你说你到底图啥?真没劲儿。”
尼尔的马靴侧面其实藏了一条极细小的匕首,这匕首弯成环形时软得像银子,但只要在某个角度稍使些气力,它就能变得锐利而笔直。古兰尔给他这稀罕的小刃时恐怕也有一定的考虑。尼尔一边努力想把环在靴口外的软匕首取下,一边回答道:“为了一个人。”
“呵呵,你相好?”
尼尔吓得直摇头,心脏莫名其妙地狂跳:“不不不不!是将我……抚养长大的人……”
“我想起来了,就是你在‘黑麦’酒馆说的那个,你的老师啥的。他的病没瞧好?竟然要靠杀这怪物来医治,怪金贵的呵呵呵。”
尼尔不愿意搭理这话。
罗格这人一逮住话题就会自顾自说个没完,全然不在乎对方是否乐意听下去。他发出极为不屑的喉音,像是自己接下来的话不过是一口痰:“抚养长大就了不起了?生父生母就了不起了?人都是女人生的,女人都是势利眼,所以人注定也是势利眼。嘻嘻,瞧,又把你逗怒了小男孩。你以为男人能好到哪儿去?男人都没脑子,只会用胯下思考,所以人类打第一天起就没救了。啊,我真是个多愁善感的哲学家。世界上到处都是婊子养的货。”
“你为什么总是要对那些妇女充满怨恨?她们伤害你了吗,真不明白……”尼尔的手指已经够到了靴口的匕首,他留心着那两个正聊天的看守。
罗格像一堆干草般被瞬间点燃了,他扭动着低声骂道:“我为什么对婊子充满仇恨?嗯?你问我为什么?因为我最他妈了解娼妓,我就是婊子生的。那贱货和不知道什么男人生了我,养了几年就给扔了,瞧瞧我这畸形的驼背!是你,你乐意要?呵呵。我早就悟透了一个道理,没有人是不自私的,那娼妇既然为了方便做生意而把我扔了,那我也得为了活命而对不起别人,反正人活着就得相互伤害。所以我就偷,从小偷到大,心安理得从不愧疚。你看,我这么一个丑陋畸形的人,还不是靠自己活到了今天?足以见得我的观念是对的。”
尼尔还未来得及说话,罗格又继续笑道:“我才不在乎那些喝着红酒嚼着松鸡的体面人怎么瞧我哩,反正我只在乎钱,有了钱就有各种机会。假如你小子争气,真的给我弄来青枝,那我以后既可以选择继续偷,对,穿着五金托尔一尺的上等料子做的马甲去偷;也可以做个体体面面的乡绅老爷,早上起来嗅嗅玫瑰,喝着西高原运过来的香草茶,听老女仆说说最近的新闻,要是听到什么穷苦人不幸的消息,我就用丝手绢擤鼻涕哭道‘噢,主啊——他们太可怜了!’。”
尼尔沉吟片刻,低语道:“罗格,或许以后……你可以换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更为正常而平和的生活。你会得到青枝和钱的,不要再去做那些事情了。”
驼背罗格哼哼道:“我不要你的道德,我就没有道德,也不在乎。反正我这种人世界上多得是,多一个少一个,人类还是这样哼。有了钱的婊子都不一定会停止她们的买卖呢!像你这种衣食无忧,打小在暖和的壁炉边长大的,天真得要死的人……”
罗格停住了,喋喋不休的话语卡了壳,这使得他极为恼怒。他挑衅似地看看尼尔,然后迅速移开目光,就像那种装作要上前打你,同时又怕被你揍的家伙。最终他扭开脸,仿佛躲开什么晦气的东西,说道:
“像你这种天真的蠢货,还是少死一些比较好,呵呵呵呵。”
“我不是那样的……我也很自私,无法做一个正直的人。”尼尔低头笑笑,浅色的睫毛在他脸颊投下微微颤动的阴影。他把头垂得更低了,让人家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个追赶我们的男人,我本来可以不杀他……”青年此刻的声音有些沙哑,幼年时清甜的嗓音早已消失,就像果实成熟时分便花萼的脱落。尼尔停了下来,罗格竟耐心地等他继续发话,因为罗格也对此事极为好奇。
“我本来想‘让这个人受伤就行,他在教堂,很快就会有人发现他并给他疗伤’。但就在那时,我忽然想到——他已经看到了我的脸,并知道我是谁。假如他不死,那么他就会揭发我的……所为。”
尼尔在“罪行”和“作为”这两个词之间左右抉择,因此间歇了一阵子。
“假如那样……教廷可能就会把莫须有的罪名加在前骑士团的人们头上,像叶夫尼和布鲁斯,他们会受我的牵连。这些人曾是我父亲的兄弟,服效于我父亲的剑,并且因为他而遭受了教廷的报复。现在他们或许已经过上了平静的生活,我不想波及他们……所以我下手了,杀死了那个男人。”
罗格乐呵呵地接茬道:“真有意思。你看,我这么个没有道德感的家伙,充其量不过是个贼。你这么一有道德的小伙子,到头反而还变成个杀人犯哈哈哈。”
不过看尼尔一脸痛苦的神情,驼背罗格越笑越弱,最后只是干咳了几声说:“干嘛这么苦大仇深的?开个玩笑罢了。那种男的死了就死了,反正世界上那么多人,瞧你一脸替他惋惜的样子,好像死的倒是你自己似的。不过你真是傻得没救了,你以为杀了他,教廷就不会把有罪的帽子扣在你老爹的同僚们头上?开玩笑呢!”
尼尔不再说话。
驼背罗格感觉勒住胸口的绳子一松,这才注意到尼尔已近快把绳索都割断了。他正想夸奖尼尔,但这时那群野蛮人又来了。失去逃跑机会的两人再次被蒙住眼,带往别处。
第45章XXXXV.
这次没走多久,野蛮人就摘下了他们的眼罩。他们被带到一个广大的皮帐篷里,果酒的味道和山羊奶的膻味弥漫在空气中,中央垄着被精心照管的火堆,火炉的外围是用一整丛红珊瑚雕刻而成。从朴素的装饰和陈设能看出,这只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但它绝不是为普通人准备的,两位身份高贵的人就在众人的拱卫之间落座。
左边的中年男子就是尼尔他们先前见过的那位,唯独他佩戴着雄鹿的角冠,手持鲸牙制成的短刀,而其他人都只能戴草木编织的角冠。看眉目间的气势,他就是首领。
右边坐的是一名眼神锐利的女人,她头戴雌鹿的角冠,繁复的红珊瑚耳坠与项链衬着那苍白的肤色。不像首领直接纹面,她脸上的红色波浪纹是画上去的。女人的气势丝毫不亚于她手握权柄的丈夫。女人怀抱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婴儿,婴儿戴着一只红珊瑚小手环。
尼尔认出他们就是狄恩里安人,可帐篷里的众人没一个是他见过的,他也不会狄恩里安人的语言,充满敌意的气氛让他为难。尼尔试图用温和的语调说话,希冀对方能从他的声调中做出判断。可披鹿皮袄的山民们仍然缄默,目光如瞄准仇敌的箭。
首领的妻子首先发话了。她做了个手势,一个猎人便将尼尔他们那块“北极星”呈上给她。女人观察了一会儿,蹙眉说了些什么。首领附和几句,旁人又将另一块术士护腕捧给他,他同妻子一起比较着两块“北极星”。尼尔注意到他们那块术士护腕似乎是特制的,镶嵌了青枝的碎片,纹理也是狄恩里安传统的图案,他想起古兰尔说过,学院和狄恩里安人之间有着亲密的关系,技师们会将特制的“北极星”赠送给历代狄恩。
首领恶狠狠地打量着尼尔和驼背罗格,似乎在斥责他们。一个黑发的年轻人将尼尔的剑呈上,首领一拔那柄黑色的长剑,剑轻轻松松就被拔了出来,全然不像其他兵器般,在巴尔德山无法使用。首领更怒了,他一边同妻子交谈,一边重重地指着土地,仿佛是有什么极其下流的东西令他满心厌恶。女人露出了同样的表情,于是她旁边的几个青年就上前抓住尼尔的肩膀。
“傻瓜你做点什么呀!我们会被野人吃掉的!”罗格瞪大眼睛,拼命扭动着不想被狄恩里安人按住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