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野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城市陷进黑夜,高楼像是一个个墓堆,把世界颠倒成一片乱葬岗。
烟头上的火光像是变色的鬼火,闪了闪,吸引过桑野的目光。
那是林烝。
两厢沉默,身后是白灯通明的正义之师,他往里面涤荡一圈出来,整个人都有些虚脱后的疲惫,而此刻还要撑着、撑着他最后的体面。
桑野缓步走了出去,林烝缀在他身后,不疾不徐。
他手臂上搭着外套,衣领松开一个衣扣,要用卡尺测量结宽的领带此刻皱巴巴缠在桑野的手上——之前他打人太用力,指骨末端蹭破了一片,十分狼藉,救护车在众乱之中把桑秦抬走,他的这点只是小伤。
也只有林烝看见了他的小伤。
孩子对父亲说,他们都不喜欢我,你也不爱我。
父亲说,你已经成年了,该学着自己承担责任,藐视痛苦。
桑秦对桑野说,我后悔生下了你,可当年也有把他架在肩膀上宠爱他的时候,也有骑着二八大杠载他去吃一碗甜豆花,也曾在狭小的厨房里匆匆忙碌,着急担忧地把烫伤了的儿子举起来对他说一声“痛痛飞”。
成年似乎就好像没有了幼稚和流眼泪的权利,桑野笑嘻嘻周游世界,学着成年人的生活,学着出入酒吧,咬着烟和雪茄,那些动人的诱人的美丽都不是他心里稚子天真的爱情。
只有一个林烝,会在他突然幼稚的各种时刻回应他、亲吻他,会在时隔十多年之后,俯身亲吻他的伤疤,滚烫了他的沉疴旧疾,对他说一句“痛痛飞”。
桑野走到自己的车边,车头上还溅着血,已经微微干涸了,变成深暗的颜色。
他停下脚步,身后林烝的脚步声也跟着停下。
路灯明晃晃的好刺眼。
林烝看着他的背影有点难受,想要拥他入怀,可他已经没了这个资格。
他等了太久太久,终于想抬步离开,却始终挪不动脚步。
桑野忽然张开手臂,背对着他,指缝里垂下那条领带——像是某种莫名的诉说——林烝的呼吸微微一滞。
桑野慢条斯理地闭上眼睛,动作优雅。
缠绕、束缚……深色的领带垂在脑后,显得他的脖颈尤为脆弱。
他的动作就像是在说:你来。
林烝被这种脆弱的极致的美感俘获,挪不开眼睛也忘了呼吸的频率,他大跨步上前抓住他的肩膀却猛然一顿,炙热的想念把他的思维慢放,近在咫尺的距离里突然犹豫了起来。
他的心跳很快,桑野的似乎也是。
林烝微微停顿片刻,然后把嘴唇贴了上去,贴在他脆弱的颈项上,贴在他瘦削到突兀的颈椎骨上。
轻而热的一个吻。
两人几乎是同时松了一口气。
林烝牵住桑野的手,什么话也没说,把他带离那辆溅血的车,顺着公路往下走。
桑野眼上的遮挡没有摘掉,眼前一片黑暗的情况下总会有踩不到实处的不安,可他并没有战战兢兢,好像下一步踩空悬崖边缘落进深渊也无所谓。
林烝牵着他的手又热又紧,把他拽离开来。
林烝把他推到自己的车边,摘了他眼睛上的领带,和他带笑的眼睛相对。
“去哪儿?”桑野问。
林烝打开车门言简意赅:“上车。”
桑野笑着往里去,又突然转身拉住他:“林烝你亲我一下。”
林烝略带审视地看着他,桑野拽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是他惯用的撒娇手段。
林烝轻轻碰了下他的嘴唇,桑野在他离开之前搂住他的脖颈,主动贴过去一个绵密的亲吻。
坐进车里的时候桑野脸上带着雀跃和期待地问他:“去哪儿?回你家还是去酒店?”
“啪嗒”一声林烝帮他扣住安全带,身后是一片都市坟场,灯光像纸钱,高楼是经幡,机械声音祷诵悼文在背后追赶着他们。
林烝的帕加尼像是一头发怒的狮子,奋力奔跑,傲慢地把它们扔在身后,冲破藩篱虚枉,眼前的夜色也泛起死灰的白光,黎明尚未到来,黑夜被光束关进监狱——路的尽头是山水湖光一碗,是一碗甜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