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骤然响起凌乱的马蹄声,风暮雪在朦胧的雾气中抬头,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日夜赶路沾上的露水,江南的朦胧细雨,匆匆东去不回头的迴水,泪水和雾气凝成的水珠一起挂在眼睫上摇摇欲坠。
来得是乔家六子。庐陵乔氏有六个儿子,只有乔梦婴一个女儿,如珠如玉,备受宠爱,却因梅魂露一事,被父亲怒而逐出家门。
风暮雪红着眼睛抱起乔梦婴,踏着湿冷的河水往河对岸走。和她最熟悉的乔三郎率先开口:“你要把我妹妹带到哪儿去?”
“梦婴是我朋友,我不会任由她孤零零地躺在这里。”
“梦婴是我乔家的女儿,就算要安葬也该安葬在我乔氏的祖墓。”
风暮雪冷冷地看向他:“她曾经是,现在她被逐出家门了,那她就是我的朋友、我的姊姊,你有什么资格带走她?”
乔家六郎最是冲动:“要不是因为你,我小妹怎么会闯下大祸,被逐出家门?要不是因为你,她怎么会是今日的结果!”
“六郎!”乔家大郎喝止了他,只是他若真是不同意,怎会到话已说完才喝止:“风二娘子,就算梦婴被逐出了家门,她也是我们的妹妹,也是我父母的女儿。就算看在长辈的份上,还请让我带回梦婴吧。”
“不,我不会再把她交给任何人了。她是你们的妹妹,可你们就任她在庐陵出事了。”越来越大的雨水跌落下来,刚有一点透亮的天色重新阴暗下来,风暮雪将乔梦婴背到背上:“说得对,倘若不是因为我,梦婴也不会盗取梅魂露。这是我欠她,她欠你们庐陵乔氏的。”
掌中金丝绕骤然飞出,朝向竟是自己的手腕。血色乍然飞溅而出,风暮雪自断右手,她神色平静地将断掌甩向对岸:“现在,她与乔氏再无相欠。今日你们要带梦婴走,先杀我再说。”
风暮雪背着乔梦婴一步一步退到迴水对岸,乔家六子似乎没有想到她会做到这种地步,一时间都没有动手。
乔家大郎只得道:“还请风二娘子告知我们,是谁下此毒手吧?”言语之间,便是默认了让她带走乔梦婴。
风暮雪动作一顿,她将乔梦婴妥善安置在马上,自己也翻身上马,朗声道:“此事待我安葬梦婴后,定会给出交代,不必乔氏操心!”她勒马掉头,一夹马腹,身影消失在阴暗的天色之中。
雨渐渐小了,天边一片阴惨惨的红色,看起来有几分不祥之意。
地处殷岭深处的无辜山不比古楼,何况他对这些江湖恩怨没有什么兴趣,这些情报从来不过他的手。因此,他知晓风暮雪身死的消息已经是进了腊月之后,大师兄在谈及师门买卖,说起漠风堡和庐陵乔氏彻底闹翻时,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方才知道出事了的。
乔梦婴死于金丝绕,风暮雪安葬乔梦婴后,传书漠风堡与乔氏,说已为梦婴报仇,待双方赶到之后,看见的便是毗邻的两座坟——风暮雪将自己封在棺中活埋了。
乔氏怀疑风暮雪假死,要求开馆,风择川勃然大怒,动手打伤了乔氏兄弟三人,并放话谁敢动她妹妹的墓,必要发十三道追魂令,追杀他到天涯海角,最终不得不不了了之。
宋无黯为这个消息震惊了很久。他未曾得见乔梦婴,与风暮雪只有两面之缘,但也深深为之人品而折服,不曾想,如斯人物,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当初自己欠下的那个人情再也没机会还了。
庐陵乔氏与漠风堡各没了一个女儿,双方关系彻底掉到了谷底。就着从西域到江南这一条商路上的势力彻底洗牌。宋无黯不知道吕玄都在此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但肯定不光彩就是了,否则不会故意支开他。在他回了无辜山之后,又三次传书给他,说是古楼不安稳,叫他先留在无辜山。
魏青玉看着他怔愣的模样,试探道:“怎么?无黯认得她?”
“见过两面。”宋无黯敛去了情绪,回答道:“我还欠她一个人情。”
魏青玉拍拍他的肩膀:“节哀,有机会去祭拜一番罢,风二娘子与乔七娘子都葬在余离山。”
宋无黯漫应下,心不在焉地低头继续帮着魏青玉整理账目,一连算错了四笔,不得不停下来重整思路。魏青玉见他这幅样子,便知道他怕是聚不起心思在账目上,干脆摆摆手将人打发出去,叫他回去歇息。
宋无黯踉踉跄跄地回了紫云山腰处的山静云初处,他在床上辗转了一会儿,脑中一片混乱,侧头看着墙上挂着的对联“心不宁,点什么灯!意不平,诵什么经!”,更觉茫然不已。
他与风暮雪谈不上什么深情厚谊,虽有悲伤,更多地却是无措与懊悔。他不知道吕玄都究竟做了什么,可他本该发现、本该知道的,如果他再心细一点,能够将那些蛛丝马迹连缀起来,也许事情就不会到现在这么糟糕的地步。
窗棂“当当”地响了起来,宋无黯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支起窗就看见一只灰褐色不知名的鸟“咕咕”地叫了两声,这是吕玄都给他送信用的鸟,深山野林,不知它是怎么找进来的。
宋无黯解下了信筒,随手喂了它一些食水,迟疑了一会儿方才打开。展开纸条,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已至殷岭。他不得不立即起身准备下山。
殷岭道路复杂,稍不留神就会迷路。无辜山后临悬崖绝壁,前山地势险峻,只有一条路能上山,由机关阵法护持,闯山之人稍不留神就会丧命。若是吕玄都等不及贸贸然上山,那就糟了。
待宋无黯到无辜山下时,天色已晚,在昏沉的暮色中,遥遥地就看见那个在村落中格外不合群的身影。
吕玄都微笑着朝他眨了眨眼睛:“无黯……”
宋无黯一时间不知应该如何应对,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道:“你怎么来了?”
“猜到你过了这些日,消息也该传到你这里了。我不想你误会,更不想你找上门兴师问罪,所以我便来了。”吕玄都朝他伸手,定定地看着他:“天色暗了,我们先找个地方歇息,我慢慢和你说,好吗?”
宋无黯握着他的手,点了点头。
有些人独自怀揣着秘密,惴惴不安地不敢倾吐,有些人离别来得太急,只能在短短一夜共话西窗;有些人则是再也没有一诉衷肠的机会了。好在他们两个还有时间、有机会,也愿意如此。
月上中天渐西移,雪落风清空山静。
尚有长夜漫漫可以将所有事情一一说清话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