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竹为他的大言不惭逗得摇头笑叹不止,道:“洧洧真是知心解语,话已至此,我除却感激涕零,还能说些什么呢?”
秦洧坦然受之,笑道:“要不怎么说我是你青梅竹马的挚友呢?虽然你口头上不说,可我已明了你未尽之意。”他的眸色渐渐深沉,微微笑道:“我还知道,就在雒易在齐国蛰伏的当口,你一刻也没有闲着,暗中在郑国、宋国一带联络势力——那时,你已经明白了师父的用意了,对不对?”
沈遇竹一脸安闲淡然,但笑不语。秦洧道:“当日我问过你,你说是局势未明,大事未成,轻巧搪塞过去了;如今尘埃落定,你总该告诉我了罢?”他忍不住前倾身子,追问道:“‘蓝眼睛都死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遇竹轻叹一口气,道:“这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睡前童话而已……”
他一面舀水洗发,一面娓娓叙述了幼时山长讲述的“蓝眼睛岛民”的故事。秦洧沉吟道:“难怪师父说,此事只有沈遇竹能解……原来不是因为答案在你那里,而是因为——谜面在你那儿!”
沈遇竹道:“不错。后来师父说出‘蓝眼睛都死了’这句话,其意有二:第一,委蛇族人多是蓝眼,族中又素来流传着‘恶獍灭族’的谶言,师父故布迷阵,令姿硕夫人相信沈遇竹便是谶言中的灭族之子,使尽一切手段对我赶尽杀绝——这既是为了打草惊蛇教她尽快现出原形,也是为了逼我不得不出面与她周旋对抗。
“至于第二个用意,就要从山长和委蛇族的渊源说起。当日在王舟之上,姿硕夫人以为我中毒必死无疑,曾经向我透露过只言片语。早在西周灭亡之时,天下间便存在着两股势力,一方是台面上执掌军政大权的王族,另一方却混杂在市井江湖当中,他们或是执掌一国经济命脉的巨贾,或是桃李遍布天下的师长,或是修炼丹方长生之术的医者,或是信徒众多的宗教领袖……他们组成松散自治的联盟,贡献出各自的徽记组成一副图腾——那图腾的月中鹊鸟,便是扁鹊门的图腾,这,你一早便知道了,不是吗?”
沈遇竹似笑非笑地望着秦洧,道:“人首蛇神的委蛇,只不过是这图腾其中的一部分而已。除此之外,还有端木家的金蟾徽记、纵横家的棋枰徽记、墨家的规矩徽记……林林总总,也一道被绘入其中。洧洧,你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对不对?”
——秦洧一早便知沈遇竹根本不是弑杀山长的凶手,却自始至终袖手旁观,任由沈遇竹被有心之人一路追杀陷害。
秦洧轻轻巧巧地交叠双手,笑道:“那图腾过于深奥玄妙,我一时之间也难以尽数堪破,倒害怕自己是胡言乱语,将你引入歧途了。”
沈遇竹微微一笑,似是不以为意,继续道:“数百年来,这个联盟在暗处不断运作,以潜移默化的方式操控着天下局势,甚至一手策划了西周末年的国人暴动,终结了周幽王的统治。联盟的领袖虽无君王之名,却有君王之实,名号为‘素王’——而这素王之位……”
沈遇竹一字一句道:“便是所谓能号令天下的‘九鼎’。”
秦洧道:“所以,姿硕夫人真正想篡夺的,其实不是齐君之位,而是素王之位?”
沈遇竹道:“不错。三年前山长究竟遭遇了什么,我仍旧不得而知,不过,我猜想当时一定事发突然,情况十分紧迫,以至于他只能当机立断,把我——”
秦洧迅速应声道:“推到下一任素王的位子上。”
沈遇竹“啧”了一声,脸上露出了如假包换的烦恼神色,摇头道:“先不论师父的动机是什么。他的真正用意,便是希望我成为那个童话中的‘外来者’,一个不明就里,却颠覆了那个闭塞小岛上所有人命运的人。”
秦洧道:“‘素王’这么一个关系重大,又万分隐秘的位置,无端端落到你的头上,也难怪图腾上的各种势力要借助‘弑杀师长’这一名头,对你进行一番穷追猛打了……好在你终究经受住了考验。”
秦洧目光炯炯,凝视着神情自若的沈遇竹,款款道:“自从王舟中脱身后,你立刻前往宋国联系墨家矩子,暗中联络残余的联盟势力,经营可供依仗的资源。你利用钟离春和姿硕夫人的矛盾浑水摸鱼,借助五国攻齐一战,摸清了图腾上各派的底数和势力,挑拨各派彼此牵制,最后更用雷火的威力震慑天下,使自己从空有领袖名号实则群起而攻之的弱势一方,一跃而成隐于暗处却实际手操权柄的首领——”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神情愈发兴奋,慨然道:“如此心计,如此手段——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师父千方百计,也要逼你入世——你果然是青岩诸子之中,唯一能替他下完这后半局的人!”
沈遇竹舀起井水,不疾不徐地冲洗过发尾最后一点浮沫,温和地说:“洧洧,你在发什么癔症?我全力以赴,只不过是为求自保而已。至于五国攻齐——”
他带着惯有的天真稚拙的神情,仰脸对他笑道:“那全然是包括你在内的青岩诸子勠力同心、一道成就的战绩,我沈遇竹何德何能居于首功呢?”
秦洧泠泠讽笑一声,忽然问道:“竹子,敢问何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沈遇竹笑而不语。秦洧曼声道:“我替你答了罢:顺应事物的规律,拿捏人性的好恶,驱动他人为利益奔走,不彰功名而成就自己的目的,这——便是最高明的纵横之术。”
沈遇竹不为所动,不置可否,徐徐道:“这,就全然是诛心之论了。”
秦洧紧紧盯着沈遇竹好整以暇地沥去发间的水,慢慢擦揉着一袭黑缎般的长发。他在他脸上看到一点大病初愈的虚弱,一点事不关己的淡漠,一点游刃有余的疏懒,甚至还有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神色。在他被指控弑杀师长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副模样。甚至更久远一些,在他与他同窗于青岩府的时候,他是否也是这样?秦洧扪心自问。他发现他并不记得了。有一类人,他的全部精力都用于在这个世上抹去自己的踪迹。像是鸱鸮夜夜在窗外鸣叫,推开窗去,却连一片翎羽也不曾见着。若不是当初与他一同谋划攻齐之举,他简直都要相信眼前之人真如所表现出来的那般天真懵懂、纯白无暇了。
他看着沈遇竹,像是看着镜中的人,任凭怎么声嘶力竭捶碎镜面,也无法将镜中的影像揪出来——秦洧自己便是个教人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的角色。如今易地而处,虽然吃瘪,倒也让他觉得分外兴味。
忽然灵光一闪,秦洧问道:
“那么,雒易知道吗?”
沈遇竹眸光微敛,道:“知道什么?”
“知道……你便是五国攻齐的谋主,便是在大典前夕将‘叛国’密报透露给钟离春的人,便是——将他经营多时的宏图大业尽数毁于一旦的幕后推手。”
沈遇竹不答话了。他慢慢擦拂着湿漉漉的长发,似乎又陷入某种沉思之中,眼中泛起一点淡不可见的哀戚和惘然,良久才慢慢开口道:
“哦,我是吗?”
这根本也算不上一个回答。秦洧却不急不恼,轻轻道:“当然——因为这是唯一一条,能将他留在你身边的路。”
他凝望着沈遇竹垂眸不语的脸,道:“你很清楚,以雒易的心性,即便你对他再情深意重,值此如日中天之际,是万无可能空掷宏图大业,随你隐居江湖的。所以,你一方面借助‘共患难’的堂皇理由,日夜陪伴在他身边,为他鞍前马后,随他同生共死,差点连自己的命也送掉;另一方面,却不惜一切手段为他增设重重险关与阻碍,甚至将他所绸缪的锦绣前程也摧毁殆尽——唯有如此,才有一线可能,让他心甘情愿舍弃长久以来所谋求的一切……”
秦洧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句道:“如你所愿,陪在你身边。”
沈遇竹盯着秦洧怀中打呼的猫儿,忽然跃下他的膝头扬长而去。他回过神来,带着疲倦的温柔,对秦洧笑道:“可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秦洧瞥见他衣襟下露出的一点雪白绷带,又是怜悯又是讥诮地道:“因为你动情了。竹子,这世上道路千千万万,寡廉鲜耻之人面前是一条条康庄大道,偏执之人最能得偿所愿,甚至蠢陋短视之人也不乏能一步冲天——唯独给有情之人,只留有一条遍布荆棘、穷山恶水、九死一生的绝路。”
沈遇竹笑道:“这是你的切身经验之谈吗,洧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