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易不忍卒听,焦躁地打断道:“停停停——!我做行了罢!”
沈遇竹慢悠悠道:“现在就可以做。再不听话,明天还吃冬瓜。”
雒易瞪着沈遇竹眼中得逞般的笑意,恼恨地赌咒道:“等我的腿脚彻底好了,第一件事就是*翻你!”
沈遇竹笑起来,眨着眼道:“那你可要加把劲……”
趁着人潮拥挤,他凑近他脸侧,往他耳内轻轻吹了一口气,低声道:“……我都快等不及了。”
那气息撩拨得雒易瞬间血脉偾张,若非四周人潮如织,真耐不住当场就将他操办了。却见沈遇竹突然停下步子,注目着街旁五颜六色的灯谜,伸手拈起了其中一页。
雒易也停住了脚步,在他身侧慢慢念出纸上谜面:
“‘仲能,打《诗》中一句。’——‘仲能’是什么?”
沈遇竹转脸对他笑道:“这是南地民俗传说中一种精怪。说是老鼠过了一百岁之后,浑身毛发会尽数变成白色,善于占卜的人借助它能预知一年的吉凶变化**……”
雒易听着,心中已有了答案。微微一笑,伸手撕下那页灯谜,对沈遇竹道:“那我当仁不让了?”
沈遇竹笑道:“请。”
他看着雒易从一旁的桌案上拾起笔来,俯身在红纸谜面旁写下“与子偕老***”四字。其时长街金碧交辉,灯火妖娆,俱是尘世斑斓烟火,落在沈遇竹眼中,却不及他眸中一点碧色。他默默凝视着他雪白脸颊边散落的一绺黑发,眼神温柔而近乎痛楚,像是在爱惜掌中一捧将融的新雪。
雒易搁笔抬起眼,正瞥见沈遇竹垂下眼睫,眼中似有哀伤一闪而过。他顿了顿,望着他的脸,道:“怎么了?”
沈遇竹顿了顿,微笑道:“我常常觉得这些写诗之人无聊得很,想想看,运命无常,‘死生契阔’,哪一件是由我们说了算?所谓‘与子偕老’,也不过是起誓之人的一厢情愿而已。”
雒易凝目望着他。周遭欢声笑语,笙歌鼎沸,沈遇竹神色一如既往的温柔,不知为何,眼底却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哀惋之色。雒易仍旧不能尽数看透眼前之人,可是,他已不再为此耿耿难安了。他道:“沈遇竹,你这不是庸人自扰吗?——既是心甘情愿,又何必在乎是不是一厢情愿呢?”
沈遇竹微微一怔,掌内一暖,是雒易已然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假若‘与子偕老’太缥缈、太奢侈,那么,今夜‘执子之手’,便是我生之幸。
雒易注目着沈遇竹终于展颜而笑,这才道:“走罢!开奖去。”
他牵着沈遇竹,将写了答案的灯谜放在举办者案前。举办者核对过编号与答案,笑容满面,热情洋溢地道:“恭喜!答对了!——这是您的奖品,请笑纳!”
说着,举办者俯下/身去,从桌案下抱出了一个系着红缎带的圆滚滚的冬瓜。
雒易的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沈遇竹忍不住“扑哧”一声,扶着他的肩膀放声大笑起来。
*取材自《金瓶梅》《东京梦华录》等关于元宵花灯的描述。
**晋朝的葛洪在《抱朴子·对俗》记载:“鼠寿三百岁,满百岁则色白,善凭人而卜,名曰仲能,如一年中吉凶及千里外事。”《事物异名录·兽畜·鼠》引晋朝干宝所著《搜神记》:“百岁鼠色白,善凭人而卜,名曰仲能,能知一年中吉凶。”
***“老”者发白,而鼠在十二时辰中对应“子”时,因此以白鼠的意象对应“与子偕老”一句。此谜语是作者的穿凿附会,请勿深究……
第90章完结诛心之论
窗外还蒙蒙亮,已有不知名的鸟儿跃上枝头风情万种地啼啭好音。
便在这鸟鸣声中,雒易睁开眼来。他静静凝望着身畔沈遇竹安然而眠的脸,为他掖好被角,无声起身下榻。
庭院之中,等候多时的手下如一片黑影,悄无声息地投注在他足前,呈上了从中原传来的密信。
南蛮之地音书阻隔,时至今日,钟离春的死讯才遥遥传来。除此之外,晋国国君诡诸也已驾崩。晋国公卿们伺机而动,暗潮汹涌,正是大有可为之时。
雒无恤在心中殷殷切切劝雒易重回绛都,趁此时机大展拳脚,为雒氏在诸国之中再辟出一方天地。无恤坦言,他早已在父辈的只言片语当中知晓雒易的身世,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雒易的信任和倚赖。谋齐之事虽然失败,但另辟战场卷土重来,未为不可。
“何况,关于齐桓公死前的谶言,另有一种解法……”
在信中,无恤甚至提到了在民间流传的另一种谶纬解读——当年桓公的预言说他的子嗣将佩七鎏玉冕,成为侯爵——
“须知当今侯爵,并不只在齐一国。”
雒易眸色深沉,沉思不语。其实,不论是无恤所描绘畅想的辉煌前景,抑或是这个一手教导而出的后辈在字里行间所展露的惓惓忠爱,并非一点没有打动他的心弦。
然而他转目注视着门楣上的神龛。他和沈遇竹移居到这个小镇安置家宅,也入乡随俗置上了神龛。不止一次,他看到沈遇竹逢初一十五,毕恭毕敬地在神龛前敬拜上香,还拉着雒易一同虔心许愿。
雒易只觉得荒唐可笑,甩开手,道:“我可没有什么愿望,非要借助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才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