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易紧蹙双眉,还未开口,便被秦俣人伸出双臂紧紧拥住。雒易浑身一震,振臂极力推阻,对方却是纹丝不动。但听她呼吸缭乱,语无伦次道:“阿檀,我真想你!这三年多来,你杳无音讯,人人都说你死了,可我总也不信,从来也没有放弃在江湖上四处打探你的消息……这些时日来,我追着那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从郑国追到宋国,到了燕国,又到了齐国……阿檀,你究竟去哪儿了啊?”
话说到后来,已是语声哽咽,珠泪涟涟。
雒易最恨生人接触,此刻被她紧紧抱住、不住挨蹭,更是阵阵毛骨悚然,浑身都炸开了寒栗。秦俣人察觉他奋力抗拒,松开双手,柔情脉脉地望着他:“阿檀,都这么久啦,你还生我的气不成?”
雒易心道,这家伙言语颠倒行事错乱,不可大意松懈;但看她言语神态,却和方才浑身杀气的模样大相径庭。心中一动,翻转手腕,指着列缺穴,冷道:“过去之事暂且不提,你封我穴道,毁我功体,又算什么?”
秦俣人一怔,禁不住粲然一笑,道:“我这是用凝冰击中了你任督大脉上几处要穴,愈是用劲冲关,愈是受阻。你只需宁心静神,引导精气自百会穴以下沿经脉逆行三周,便可以解开啦。”
她注视着他,面上浮起迷惑的神色,道:“阿檀,这点穴之法还是你教给我的,怎么如今……你连这都忘了?”
雒易冷冷道:“谁说我忘了?”
“那你……?”
雒易一面暗中调息,一面漫不经心、信口胡诌道:“我故意这样问你,就是为了看一看你究竟有没有将我说过的话,字字句句都放在心上。”
秦俣人笑逐颜开,一时秋波熠熠,光彩照人。忽然她又想到了什么,眼中又染上幽怨无限,恨声道:“我日夜将你所说所言放在心上,可你呢?阿檀,你与我说句实话,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
雒易心中冷笑,面上却是波澜不起,指天作态道:“若有二心,便教阿檀遭天打雷劈,万箭穿心而死。”心道:“我那个荤素不忌的舅舅也不知是否尚在人世,若他真遭天打雷劈,我也是乐见其成。只是我对他们这笔风流烂账一无所知,再夹缠下去,且不说露出马脚;光和这怪物再这样眉来眼去,酸也要酸死我了。”
他挂念沈遇竹身负重伤,又有齐兵穷追不舍,心内沉重,不耐烦再与她周旋,在心中不住思索脱身之策。然而秦俣人极亲密地依偎在他身侧,伸手牵住他,笑道:“我便知道,你再见我,一定会回心转意……”
雒易一触到她的手,便觉一阵冰寒彻骨。却听秦俣人“咦”了一声,道:“阿檀,你何时受了这么重的内伤?”她握住他的手腕查探脉息,又骈指覆在他双膝之上,神情愈发严肃,咬紧银牙,恨声道:“是谁敲碎了你的髌骨?还下了这么阴毒险恶的毒?”
雒易道:“报仇就不必了。我一时大意,误被小人暗算,至于那罪魁祸首,方才已被你炮制尽兴、身首异处了。”
秦俣人一怔,笑道:“原来如此。”她牵着他重又坐下,道:“你不必担忧,我这便为你梳筋导气,日后再佐以珍药慢慢调理,定叫你复原如初,再无后患。”
雒易对这喜怒无常、言行颠倒的怪人始终戒备重重,正欲矫词推辞,却已被她一掌击中胸口,顿觉一股冰寒之气自膻中灌入四肢百骸,顿时手足僵木,裸身坠入冰河之中。
他骇然万分,正巧被封的筋脉冲破窒碍,功体复原,手足一瞬恢复自如,更不犹豫,一掌“嘭”地击中秦俣人的心口。
秦雨人正劲气凝于颅顶,正是系千钧于一发、门户大开之时,被雒易猛然一掌推开,顿时气塞胸膈,心肺剧痛,动作不由一滞。雒易趁机脱身站起,匆忙扫一眼往来时路径,但见那冰面陡峭冷滑,以自身当下状况,决计无法攀援而上。眼看秦俣人已然翻身坐起,再不犹疑,转身冲入旁侧的幽暗洞穴之中。
疾奔数百步,狭隘逼仄的**豁然开朗,雒易骤然撞见明亮日光,眼前一花,却见洞穴内密密麻麻站了数十人,正齐刷刷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雒易悚然一惊,定睛看去,原来这洞穴中正矗立着数十具神态各异的白玉雕像。那雕刻者的技艺十分高超,以黛石描眉,以朱砂点唇,以异色宝石镶嵌成眼珠,连肌理骨节都是纤毫毕现。光线幽明之间,乍看去与真人别无二致。这组雕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俊或丑,或嗔或笑,形貌神情各有不同,却在脸庞手足等处都有或多或少的残缺潦草,似乎雕刻者有意留下这些不完满的缺漏,来证明它们仅是死物,而非活人。
唯独其中一具成年男子的雕像,面目如生,轮廓鲜明,雕琢得精致异常,自发端至足底不曾有一丝粗率。雒易与它迎面对望,竟好似在对镜自照一般——那男子面目,竟和他有**分相似。只是雕像男子眉眼舒朗,薄唇畔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袍袖当风,显得分外散漫潇洒,又有一股不可捉摸的贵气,好似偶然游履人间的谪仙人一般。
雕像的眼眸是用青蓝色的萤石雕镂而成,日光流转,显得那双眸子奕奕有神,凝眄顾盼,像是朝雒易投来似哂似笑的一瞥。
雒易伸手抚着那蕴藉风流的眉眼,心内忍不住道:“便是你……二十多年前和亲生胞妹一段荒唐兽行,才有了……”
他念及半生颠沛流离、命途乖蹇,似乎都是拜此人所赐,心内恼恨厌恶,不由掌下用力,几乎将那玉石雕像攥出裂痕。却听身后如鬼似魅的一声幽幽轻笑:“阿檀,你喜欢我给你塑的像吗?”
雒易蓦地回身,却见秦俣人已然站在了身后。不及退避,已被她钳住了手腕。
秦俣人气息紊乱,面如金纸,愈显得双唇鲜红如血,手下劲力不减,阴恻恻地贴近他的面庞:“阿檀,我有了个新主意……我不该治好你,我该一寸寸震碎你的心脉骨骼,让你变成一个不能动弹的残废……”
她青色的面庞上泛起诡异的微笑,柔声道:“你一举一动、一饮一食,都要借我的手……那时候……你还能从我身边逃开吗?”
她一面说,一面手下用力,攥得雒易腕骨咔咔作响。他但觉一股磅礴内力撞入心脉肺腑,仿佛肩落千钧巨石,压得浑身骨骼一阵剧痛,只觉眼眶内热血充盈,心脏肿胀得像是要爆裂开来,豆大的冷汗涔涔滚落,几乎支持不住要颓然跪在她面前。
秦俣人轻声笑道:“阿檀,你别怕,很快就完事,一点也不疼……”她凝视着雒易汗流如注的面庞,眼中无限爱怜,脸上泛出欢喜憬悟的光泽,呢喃道:“到时候……我就可以一生一世伺候你啦……”
雒易耳中嗡嗡作响,模模糊糊间听得她骤然一声尖叫,却是蓦然收掌,猛地撤回了那股巨力。
雒易骤得喘息,趁机闪身退开,踉跄几步,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当中。
那人自身后揽住他,熟悉的声音轻轻笑道:“前辈,要伺候他,你还不够格。”
雒易混沌的脑中霎时清明,既惊且喜,一把攥住他的手:“沈遇竹——”
秦俣人跌坐在地,肩上扎着一只弩箭。她苍白的脸上一阵阵黑气涌动,待要运功,却觉丹田之中一阵恼热浊气直冲脏腑,霎时眼前发黑,头晕目眩,不由又惊又怒,道:“你在箭上涂了什么?你……你怎会知道这个秘方——”
秦俣人自小试药,一身之所以能经受百毒,既因天赋异禀,也是因为她祖传一张以毒攻毒的秘方,能压制蛇虫草木之中各种相冲突的剧毒。然而这秘方并非毫无弱点,只要被五步蛇胆淬炼的药汁沾染血液,便能消解这药方的药性。蛇胆本是解毒圣品,但一旦解去秦俣人体内秘方的药性,反倒使先前压制的诸般毒素死灰复燃,反冲心脉。
沈遇竹温声道:“前辈若能留下一条命来,再去拷问您家里那个不肖子罢。”
秦俣人怒喝一声,长身暴起,直扑二人而来。这箭矢上的药只是诱发她体内蕴藏的毒性,但秦俣人急火攻心,哪怕强运功体、受毒性反噬,也要与二人拼个你死我活。沈遇竹与雒易堪堪避开,直奔洞穴出口冲去。
秦俣人冷笑一声:“想逃?没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