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硕夫人不动声色地蹙起了眉头。她意识到雒易将他的失利归咎于她的背叛,仔细想想,似乎这是最顺理成章的推测。钟离春关于叛国罪的指控严密而有力,且筹划的时机如此精准,一击而致命,毫无转圜地斩断了雒易在齐国的所有退路。以雒易的审慎和周密,钟离春本该无法获取如此有力的佐证。毫无疑问,这是内鬼所为——而雒易认为这场背叛正是由姿硕夫人一手操控。
她大可以矢口否认,毫不容情地抨击他的愚蠢和无能,讥笑他值此一败涂地的地步仍旧茫然无知。但是她忽然有了新的念头。雒易放弃逃脱劫难的生路,冒着狂风暴雪,孤身一人来到她面前,质问她已然无法挽回的事实——她那善于揣度人心的头脑敏锐地抓住了这非比寻常的异样之处。她柔声道:“你知道为什么。”
雒易抬起眼凝视着她。姿硕夫人前倾身子,轻声说:“因为这能毁了你。”
雒易紧紧咬住了牙关,他的眼睛里一闪而逝被刺痛的神情,迅速又被冷酷强硬的外表所掩盖。然而姿硕夫人是如此地精于此道,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瞬,按捺住心头的欣喜若狂,意识到自己捏住了他的软肋。现在他由她摆布了。
雒易讥讽地说:“哪怕和我同归于尽吗?我以为,你的手段会更高明一些。”
姿硕夫人轻柔地开口了:“你本不该被生下来。”
雒易纹丝不动,然而姿硕夫人胜券在握,娓娓而道:“你的父亲曾经是我最仰慕的人。他放诞、古怪、聪明得异乎寻常,生来就拥有掌控别人命运的能力。而我是为了辅佐他而生的。我们就像是伏羲和女蜗,只要我们在一处,便足以左右天下的大局。可惜他过于自负,过份热衷于幕后搅弄风云的快感,却不在意于实质性的胜利……”
她轻轻咬住下唇,懊恼道:“我无法苟同他的所作所为,于是抛弃他跟随桓公来到了齐国。他多次潜入齐宫劝说我,但是我没有顺从。我厌倦依附他才能实现目标的感觉了。我知道自己独自一人也能赢来一切。桓公已然垂垂老矣,他精明的宰辅也已经过世,我会生下嫡子,成为大齐实质上的主君——若不是有人趁我出行之时,勾结内侍,策划了那场弑君的叛乱——”
姿硕夫人的眼中盛满了愤恨的怒火。雒易第一次知道,齐桓公的死原来有这样的内幕。
然而她并没在此处停留,继续道:“在夺嫡之乱中我生下了一对双生子。当我看到其中一个婴孩的蓝色眼睛之时,我惊骇极了。这双眼睛明目张胆地昭告了他的血系,随时可能成为政敌们攻讦我‘不贞’的口实。更恶心的是,他无时无刻不让我想起那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在我孤立无援、众叛亲离,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他之时,他销声匿迹,躲在世上某个角落,无情地讥笑着我没有他便一事无成——”
她冷哼一声,转目咄咄逼人地瞪视着雒易,反问道:“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把这个孽种养在身边?”
雒易直视着她的眼睛,冷冷道:“你大可以将他的脑袋摔碎在石头上。”
姿硕夫人微笑道:“我确实这么想过。可是后来我有了更好的主意。那时我被一伙豺狼追杀,他们知道我身怀六甲地逃脱了屠戮,将我诞下的婴儿当作争夺王位最大的威胁。为了重整旗鼓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我必须保护好齐国真正的公子,”她赞许地望向他,“我需要一个替身转移追杀者的注意,需要一个随时可以应付不测的挡箭牌——这就是你终于活下来的唯一原因。”
雒易在案下的手不动声色地攥紧了。姿硕夫人没有看向他,曼声道:“我让人把真正的嫡子送进了青岩府,委托他人妥善地照料和教导他。等到我立住脚根的时候,我会到青岩与他相认,那时候的他已然成长成为一个聪慧精明的少年。至于你,我从来没有在你身上寄托过什么期望。当然,我完全用不着对你恶声恶气,你忠心耿耿地信赖着我、取悦着我,当我将你送给夏侯的时候,哭得那样凄惨,我几乎都有些不忍心抛下你了呢!”
她轻描淡写地坐实了他最不愿去想的推测。雒易一阵目眩,感到全身的骨骼痛得咯咯作响。姿硕夫人天真温柔地望着他,婉转清丽的嗓音听在耳内比厉鬼的呼啸更刺耳:“夏侯是如何宠爱你的,我一清二楚——事实上,那正是我让他出兵助我的一笔买卖。”
她看到他苍白的脖颈上绽起的青筋,他几乎抑制不住愤怒地颤抖起来,腰侧的佩剑被暴涨的怒气激得在剑鞘中嗡鸣不已。她真想放声大笑。她实在不曾料想到,他竟然拥有如此幼稚的弱点,这个人根本不像外表所展露出来那般强硬和冷血,他的情感甚至比一般人更剧烈,当卸下伪装的时候,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他对她残存着无法断绝的依恋和渴求。她不无遗憾地想到,如果她能早一刻意识到这一点,一定能更彻底地操纵他。
然而她尚未丧失良机。她看出他愤怒到了极点。愤怒是能激发力量的情绪。她不想让他只觉得愤怒。
她盈盈站起身来,亲昵地扶住他的肩膀。雒易像是被火灼烧了一般浑身一震。姿硕夫人欺近他脸庞,轻轻道:“然而你确实有过人之处。我实在想不到,一个十三岁的孩童竟有能耐毁灭一个百乘之国。不过,这就是你生来的宿命……一个背负着不祥谶言的孽种。”
她贴近他的耳畔,感受到他在掌下痛苦的颤抖,让缱绻轻柔的话语化成恶毒的蛊惑一字不漏地吹拂进他的心中:“你确实存活下来了,还侥幸获得了地位和权势,可是你心知肚明,永远不会有人发自内心地支持你。有人畏惧你的势力,拥簇在你身旁阿谀奉承,殷勤奔走,但是你一旦失势,他们就会如鸟兽般散去,转而追随另一个有权有势之人。你疯狂地攫取权势,妄想这能填平你的恐惧,但命中注定你只会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一次又一次地被背叛,一次又一次地被羞辱……”
她咯咯笑起来,怜悯地说道:“天地这么大,却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你能够向谁祈祷、向谁祭祀呢?是雒氏的神明吗?是吕氏的神明吗?不,你只是个没有归处的孤魂野鬼而已——”
雒易紧紧阖上双目。她沉浸在彻底摧毁他心志的快感当中,几近得意忘形。她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砰”地一声巨响,随从们惊惶的呼喝响起,她感到后背一阵剧痛,惊疑难定地瞪大双眼,看向眼前骤然钳制住她脖颈的雒易。
他紧蹙的眉心仍残存着痛苦和厌恨,但双眼已然恢复了清明与冷静。他凝视着他的母亲,轻而坚定道:
“……不。”
她错了。
他无视着四周瞪着眼睛剑拔弩张的侍从,只是长久地凝视着她。这张脸庞虽然蒙上恐惧和愤恨的神色,仍是杏目桃腮,美艳不可方物。其实他生得极像她,尚是垂髫幼童之时,容貌更是如出一辙的韶秀明艳——这便是他一切祸患的根源。时移世易,此刻他们站在一处,她倒更像他的姊妹。她的额角仍旧饱满光洁如婴孩,他的眼底却郁郁有风尘烟火之色。苦难催人苍老,只有强大的人才能保有自己的本来颜色。就这点而言,她远比他强大——她本应比他强大,她是他的母亲!性命之初,他仅是一点凝血,孱弱如草上露珠,临晨将来,午消散去,是她将他藏于腹心,以脏腑护他,以精血哺他,教他一日日化出五胞六精,骨节毛孔,智识九窍;十月临盆,他破损母胎,扯母心肝,踏母跨骨,教她痛如千刀搅万刃攒,九死一生,方才落地*。生养之恩本该重逾泰山,无以偿报。她为什么要那般仇恨他?
她不知道,一个小孩愿意付出怎样的努力来取悦他的母亲。即便在他怀疑她抛弃他、背叛他的时日里,他被仇恨和痛苦所煎熬,却始终无法放下对她的执念。他废寝忘食,寒冬伏暑,一刻不停地勤学苦练,任由伤口破裂又再愈合,他迫切地想要羽翼丰满,振翅翱翔。他想要让她惊叹,想要让她懊悔,想要让她……再也不能漠视他所成就的一切。
而她终究亲手将他最后一点执念也摧毁了。
我确实是不被任何人期待而降生的孽种。雒易心道。我没有父母,没有来处,没有鬼神可祭祀……可她错了,我不是孤身一人。
……再也不是。
他想起那个绵绵的雨夜,那个人温柔地拥揽着他,对他说他曾怀疑这世上真正有舍生忘死的情感,直到他遇到了自己。
沈遇竹说,雒易,你同样值得被这样对待。
他自认为是个残暴冷酷、刻薄寡恩的混蛋,并以之为傲。可是沈遇竹不赞同。他在他不愿相信自己的时候选择相信他。他让他知道,展露出温柔真挚并非是自暴其短,也不应当被鄙夷和嘲笑……他教会他这世上有比报复更值得去做的事。
还有相聚的最后一夜,庆典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庞。恢弘巨大的社神神像正游行到他们身旁,他问他在向神祷告些什么,他道:“我祈祷你如愿以偿。”
那时候雒易讥诮地望着他:“你撒谎。”
沈遇竹不以为忤地笑了。他望着他,柔声说道:“雒易,我希望你能如愿以偿实现你的雄心壮志,但有朝一日……也许有朝一日,你会觉得疲惫或是厌倦,会想要暂时抽身而出,到哪儿去歇一歇脚。你要相信,无论在何时何地,有一个人……他总是在等着你的。”
他就是他的归处。
姿硕夫人的侍从投鼠忌器,虚张声势地叫嚷着。她惊异地发现他的神情和她预料的全然不同。他身陷毫无胜算的包围之中,可他镇定自若,没有一丝畏惧,甚至连那足以冲昏头脑的怒火也平熄了。有某种力量支撑起他的信念,让他再也不为她的无情与决绝所困扰。
她感到自己的颈骨在他的掌内吱嘎作响,她惊惧地嘶声尖叫道:“你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