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墉赤裸裸地暴露出内心的欲求。须知齐国商人虽然富甲天下,但和雄厚的经济实力相比,其政治地位却十分卑下。在齐国甚至有法律明文规定,商人乘坐的马车必须用革皮车帷、木制车檐遮挡起来,才能经过朝市,“以其对家国民众无寸功也”。仔细想想,端木墉着意在此革旧鼎新的关头选择阵营,以期获得政治上的回报,似乎并无任何不妥。雒易心下顾虑稍去,抬颔赞同道:“既然是无利不起早的商人,做这笔买卖一定是有利可图才来的。既然如此,我还要再请端木先生做一件事——请你携重金珍宝即日出发,为我游说重贿诸国王室。”
端木墉一愣,道:“将军要我游说诸国联军,劝他们从齐国撤兵?”
雒易轻晃盏中琥珀色的清茶,笑道:“诸国角力,从来不局限在疆场之中。以端木先生高妙的口才和商人的嗅觉,定能为我拔城于尊俎之间,折冲于筵席之上。”
端木墉苦笑道:“话虽如此,做起来又谈何容易。将军何故对端木如此敲骨吸髓?”
雒易大笑道:“端木先生不妨将眼光放得长远些!你出三成的本钱,尚且有一成的风险;何不多投入一倍的本钱,让我还你一个毫无风险可言的回报?”
端木墉略一沉吟,啧然道:“将军真是说价的好手。好,我答应你,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此行须要有一个人与我一同——”
雒易断然拒绝道:“不行。”
“……”
端木墉轻咳一声,窘迫道:“雒将军,我还没说我要的是谁。”
雒易冷冷地说:“除非你要的人不是沈遇竹。”
“这是为何?”
雒易烦躁道:“沈遇竹只不过是个少不更事、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怎么能经得起长途颠簸,舟车劳顿,还有那群阴险毒辣的政客们的刁难呢!”
“……”端木墉心酸道:“将军,不瞒您说,我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雒易以不容置疑的手势阻断道:“不必多言。其他所有人我都可以给你,除了沈遇竹——”
话音未落,帷帐一掀,有人迈进来,简短地应道:“我会去。”
端木墉喜形于色,雒易却是郁结于眉、满面寒霜,冷冷斥道:“沈遇竹,你不了解各国的形势,根本无法膺此重任,就不要给端木添乱了!”
沈遇竹淡淡道:“沈遇竹能不能膺此重任,将军一试便知。”
雒易紧蹙眉头,看沈遇竹走过来,捡起案上算筹,在案前列出诸国方位,朝雒易伸手示意道:“便以联军中的卫国假设,若将军是卫君,此番配合燕国率军攻齐,根本目的是什么?”
“……根据卫国的檄文,攻齐是为了索取当年被齐国吞并的焦尺六郡——”
“不错,然而那只是表面上的说法。当前的卫君州吁是前代卫庄公嬖人所生的庶子,他弑杀嫡兄卫桓公后继位,国内根基未稳,却匆忙发动战争,其根本用意,一方面是为了借此煽动国人的爱国热情和敌忾之心,转移国内对他上位的不满情绪;另一方面想趁着征兵的借口,重新整编军队,彻底掌握国内兵权。因此,我们要攻其薄弱之处,从卫国国内矛盾入手……”
沈遇竹条分缕析,指点擘画,娓娓而谈。二人从联军各国的根本利益出发,展开一番说理论辩,由南向北,纵横捭阖。端木墉坐于一旁,见二人针锋相对,你来我往,蕴刀光剑影于唇舌之间,不由自主随着词锋心潮起伏,瞠目汗出。不知不觉间,香炉已冷熄,雒易终于词绌,推开算筹垂眸不语,显然已无法否认沈遇竹是这次游说的最佳人选。
端木墉喜出望外,握住沈遇竹的手笑道:“我原先还担心此行不能全功,如今有师兄同行,方知我们已胜券在握。”
雒易郁郁不言,半晌开口道:“此去深入敌国,变数太多,我拨一支精兵给你们护驾……”
沈遇竹道:“不必了。如今我和端木两人以齐国商民的名义出行,那些权贵即便是再不待见我们,最多收纳宝物再将我们置之门外也就罢了。但假若军队压阵,对方有所提防,指不定会进一步激化矛盾,变成不可挽回的流血事件。说起来,倒有一件事真正要请将军帮忙,此次出行经过许多国家,路途遥远,为避免传递军情有所拖沓,需将军手写一封书信,请雒氏以屈产良马相赠,减少无谓的舟车行程。”
雒易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现在便写书信给无恤,让他举雒氏之力听你调遣。”说着转身在案前坐下,拾笔开始写信。
沈遇竹踱步过来,在他身畔俯**来。看他未写几个字,便墨笔悬停,低声说:“……假若对方是个颟顸鲁莽之人,即便你巧舌如簧,也不过对牛弹琴——”
沈遇竹若无其事,轻声笑道:“那我也只能效仿蔺相如,以颈中之血据理力争了*。”
雒易笔尖一颤,抬眸紧紧望向他。沈遇竹熟视无睹,垂眸只是看着他手书的信函,用唯独雒易能听到的声音慵懒道:“怎么?距离你的心愿又近了一步,你不欢喜吗?”
他扶在桌案上的手假若无意地轻轻摩挲着雒易左手的尾指,轻轻讽笑道:“还是说,你只是在猜忌我会搞砸你的大事?”
雒易剑眉微蹙,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怒意。将墨迹未干的手书压上火漆,“啪”地摔在沈遇竹胸膛上。
他站起身来,冷淡道:“我另有军务要处理,恕不能给两位践行。时不我待,明日一早你们便出发罢。”
*颈中之血:《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所载,秦国强横,约赵王在渑池会盟,意图入侵赵国。赵相蔺相如陪同赵王赴宴。秦王喝酒喝得高兴时说:“我听说赵王喜好音乐,请赵王弹弹瑟吧!”赵王就弹起瑟来。秦国的史官走上前来写道:“某年某月某日,秦王与赵王会盟饮酒,命令赵王弹瑟。”蔺相如上前说道:“赵王听说秦王善于演奏秦地乐曲,请允许我献缶给秦王,请秦王敲缶,借此互相娱乐吧!”秦王发怒,不肯敲缶。蔺相如走上前去,献上瓦缶,趁势跪下请求秦王敲击。秦王不肯敲击瓦缶。蔺相如说:“如大王不肯敲缶,在五步距离内,我能够把自己颈项里的血溅在大王身上!”秦王身边的侍从要用刀杀蔺相如,蔺相如瞪着眼睛呵斥他们,他们都被吓退了。于是秦王很不高兴,为赵王敲了一下瓦缶。蔺相如回头召唤赵国史官写道:“某年某月某日,秦王为赵王击缶。”由于蔺相如的强硬勇敢,直到酒宴结束,秦王始终未能占赵国的上风。
这夜沈遇竹独自在房内收拾行囊,听到叩门声响,打开门来,毫不意外地看到那双悒郁不悦的碧蓝眼睛。
沈遇竹挑了挑眉:“我以为将军军务繁忙——”
雒易颇傲慢地扬起脸来:“饭后消食,顺路转转。”
沈遇竹忍俊不禁,道:“果然‘马无夜草不肥’,这都快丑时了,将军这顿饭吃得可真够迟的。”他侧身将他请进房内,道:“卯时便要出发,实在没有空暇接待你了,请随意坐罢。”
话虽如此,一踏入房内才发现满地箱箧器物摆得满满当当,简直没有落脚之处。雒易转了两圈,自去小榻上坐下,托着下颌看着沈遇竹来来回回地拾掇行李。他拿着随身的一只长弓在两只木箧里比了比,小的装填得太满,大的又嫌笨重,不由发了一会儿怔。雒易冷不防开口道:“用那个大的。”
“确实够大。”沈遇竹自语道,“这都装得下你了。”他脑海中浮现起自己将雒易塞进箱子里打包带走的场景,禁不住哈哈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