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易一怔,敛容正色,听沈遇竹道:“姿硕夫人要谋夺齐国政权,除了扶持子息做齐侯之外,别无他法。她之所以下毒,其用意与其说是为了取我性命,不如说是希望能控制我做她的傀儡。”
“可是桓公之子已失踪了二十多年,她大可以随便拣选一个乖顺听话的心腹说是自己的子嗣,凭什么再选择已然和她决裂的你?”
沈遇竹道:“凭我知道九鼎的下落。”
雒易一怔:“你根本……”
“不错,师父生前从未将九鼎的下落告知于我,一直以来,我也以为自己并不知道。直到从王舟上死里逃生后,我才豁然惊觉,找到九鼎的关窍正在我自己的手上。雒易,你还记得留命馆地宫之下那两尾巨蛇吗?当日它为‘雷声’所惊,临死前呕出一件物事……”
沈遇竹一面说着,一面取来一只匣盒。打开一看,其中用丝绢包裹着一面黑沉沉的令牌,幽幽透着一股清冷木香气,牌面上赫然镌刻着人首蛇身的交尾图,日月星辰环伺四周,如地宫石壁上的图腾如出一辙。
沈遇竹道:“九鼎的地图,正藏在其中。而要解开其中的机关,非要借助姿硕夫人不可……”
雒易握起令牌端详,只觉其质地奇异,雕镂的工艺十分高超,图形虽不大,每一处却都是纤毫毕现,连人面上的微笑都栩栩如生,神采勃发,无论如何变幻角度,那双眼睛仿佛都在幽幽地追随着自己,令人观之入迷。
沈遇竹一面分析,一面将自己下一步筹划和盘托出,雒易凝神屏息,思绪如风雨海上惊涛翻涌,终究,却尽数掩没在深沉无光的海面之下。
沈遇竹道:“……所以,为了取信于姿硕夫人,休说我无法解除这‘弱水’之毒,即便我知道解方,这毒我也不能解。”
雒易问道:“你当真要这么做?”
沈遇竹道:“不错。”
雒易冷冷道:“即便明知前路艰险、胜率渺茫?”
沈遇竹端起茶碗,吹拂去茶汤上的浮沫,笑道:“我这几日常常在想……师父之所以选定由我来做这件事,大半也是算准了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是最能孤掷一注的人。”
雒易冷笑一声,轻蔑道:“成日将生死挂在口边的人,最叫人看不起!”说罢阖目不语,竟不再发一言。
雒易这般冷静,明知他要亲涉龙潭虎穴,竟不试图出言加以阻拦,倒有几分出乎沈遇竹意料。他握着茶碗怔怔半晌,压下心内无聊的失落之情,带着几分自嘲的笑意,道:“自然比不得雒大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是……最‘无用’之人。”
他迎着雒易投来的目光,徐徐笑道:“这不是我妄自菲薄,实则是有必然的缘故……如何向你解释呢?常人生在这世上,总会有许多迥然相异的身份。譬如雒易,于国君你是心腹肱骨,于族人你是擎天之主,于政敌们,你又是叫人寝食难安的仇雠大患……你需要扮演的角色太多了,你偶尔也会觉得辛苦吗?但是,你一定也能从这辛苦中确认,自己是不可或缺、不可取代的人……可我不是。”
他淡漠道:“我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山野之人,自幼在我身边的,除了胸有丘壑的师长,便是聪明颖悟的同窗。所有人都能把一切安排得妥帖完美,这世上多我一人少我一人,并没什么紧要。我什么也不必担负……也从没有谁会真正需要我。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师父在最后一刻说出我的名字。但我明白,他是这世上唯一需要我的人。所以,无论多少险阻,无论结果如何,这件事,我一定要为他完成。”
雒易听着他低声曼语,握手出肺肝历历以示,不知为何,竟然觉得沈遇竹从未距离他如此之远,远得如河汉灿灿,纤毫毕现,若在眼前,却仰首扪天不可及。
你说的全然不对。雒易心想。沈遇竹,我需要你。
但他始终也未将这句话说出口,甚至这个念头才刚刚泛上心头,便让他感觉一阵无法忍受的难堪和恐惧。他不愿做出这种迹近求恳的示弱,终究是别开了眼,盯着正自沸腾的茶瓮不发一言。水雾袅袅升腾而上,笼着他的面目漠然得像木龛里的神像——一尊永远无需求诸外物的神。
不知不觉,便这样沉默了许久。沈遇竹像是才回过神来似的,带着歉意笑道:“瞧我,说了这么多不知所云的话,惹你厌烦了罢?”他顿了顿,又柔声道:“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不是因为这危在旦夕的局势,我一定不会发觉……”
他踌躇着该如何措辞,雒易抬眸看他,静静问道:“发觉什么?”
沈遇竹朝他一笑,不再多言,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箕踞而坐:孟子进屋,看见妻子独自一人在屋里箕踞而坐,怒气冲冲地对母亲说:“我的妻子不讲礼仪,请允许我休了她。”孟母说:“为什么?”孟子说:“她伸开两腿坐着。”孟母问:“你怎么知道的?”孟子说:“我亲眼看见的。”孟母说:“这就是你没礼貌,不是妇人没礼貌。《礼记》上不是说了吗?‘将要进屋的时候,先问屋中有谁在里面;将要进入厅堂的时候,必须先高声传扬,让里面的人知道;将进屋的时候,必须眼往下看。’为的是让屋内的人有所准备。现在因为你不声不响走到妻子闲居休息的地方,才让你看到了她两腿伸开坐着的样子。这是你没礼貌,并非是你妻子没礼貌!”孟子认识到自己错了,不敢休妻。
第56章纵我不往(下)
那只清癯的手极轻柔地覆在雒易手面上,简直不愿增添他一点负担。雒易垂着眼睛望去,像是望着一只偶然栖息此处的鸟,连呼吸也微微屏住了。
沈遇竹见他沉默良久,颇感局促地想要撤回手去,却被雒易一把攥住,紧紧握在了手里。雒易轻轻摩挲着他的骨节,缓声道:“你别胡思乱想,姿硕夫人的心计城府,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我会另寻方法解你身上的残毒……待得此间事了,我们一道回绛都去……”
沈遇竹含笑注视着雒易的面庞,那专注的神情在他眼中熠熠生辉,几乎叫他目眩心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愕然道:“和你——回绛都?”
雒易一怔,感到沈遇竹的手从掌内撤了回去。沈遇竹哂笑一声,反问道:“我回那儿做什么,继续做你的马倌吗?”
雒易一时怔忪当场,向来能言会道的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
回忆起过去那埋首糟糠污秽的苦役,沈遇竹眉间掠过一丝掩饰不住的厌恨。他不愿在这个时候翻检旧账,把情绪丢在一旁,伸出茶筷夹起茶碗沥茶,淡淡道:“罢了,这些都不必提。眼下这种关头,何须想那么长远。”
雒易只觉被冰锥狠狠扎了一下,骤然抬起眼紧紧望着他:“沈遇竹,假若不是这般危在旦夕的局势……”他艰难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对我……?”
沈遇竹偏过头凝视着窗外一钩残月沉吟不语。月正滢滢流泻着清辉,仿佛故人疲倦的眼波。它见证过曾经的沈遇竹是如何被被呼喝辱骂在污泥尘埃之中,是如何被摧折**在床笫之间,是如何在每一个遍体鳞伤的深夜辗转难眠,谋划着如何逃出囹圄。假若没有剧毒弱水的催逼,他大可以像从前一样,拂一拂袖、轻而易举地抛弃那些无趣的回忆,重新开展一段无拘无束的旅程。沈遇竹扪心自问,他是为了什么,会想要羁留原地,日夜面对眼前这个罪魁祸首,这个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重温那些苦难和屈辱的人?他到底想从雒易身上得到什么?
雒易强忍心内的惶栗难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沉思良久,转过脸来,对自己轻巧地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