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懂非懂地回到家里,按照她所说,将丝帛抽线缀在葛麻之上,趁着兄弟三人劳作未回,将布料纺成了两件衣袍。等到日暮时分他们接连回到家,看到我仅仅制成了两件衣袍,还不及发火,我便急忙解释道:‘今日我本来带着三块葛麻准备去河边浆洗,却正巧看见有个老妪拿着一件精美的衣裳急于兜售,说愿意拿它换我手中一块葛麻。我心想以葛麻交换丝帛,这样划算的生意,为何不做?便换了过来。罗衣不够另外制成一件完整的衣服,我便将它缀在葛麻上制成了两件。你们暂且先穿,若是不喜欢,改日再与人交易,也定能换到一个好价钱,不是吗?
“那大哥将信将疑,反问道:‘有人会做丝罗换葛麻这样的亏本买卖?’小弟笑道:‘大哥你不懂,这一定是那老妪偷来的衣物,怕失主追赃而急于出手,故而贱卖给人。’老二已经等不急摊开那两件衣服啧啧称奇,说自己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华丽精美的衣物。三人对着那两件华服赞叹不已,那气色比逢年过节更欢喜。我便说:‘可惜布料只够制成两件衣服。这样华美的衣服,可不是谁都能穿得起的呀,依我看,要选对这个家功劳最大的两个人来穿才合适。’
话音一落,大哥首当其冲伸手拿过了衣服,道:‘这还用问?论起功劳最大,谁能比得过我?爹娘死得早,要不是我一人没日没夜地辛苦劳作撑起整个家,你们能长到这么大?我天不亮就上山砍樵、帮人放羊的时候,你们还裹着尿布满地乱爬呢!’
小弟不甘示弱,也抢过了一件华服,道:‘对这个家功劳最大的人,难道该落下我吗?当初我们兄弟三人挤在四面漏风的茅草屋里,穷得穿不上裤子、吃不上饭,要不是靠我起早贪黑,凭着我这点小聪明,走南闯北地做点低买高卖的小生意,好容易攒下一笔钱来,咱们怎么会有法子修缮这间屋子,还能买到一个全手全脚的使唤婆娘?’
老二眼见两件华服已被瓜分,不由急得大喊大叫:‘你们都抢光了,我穿什么?’伸手便去小弟怀里夺衣服,一不留神,竟把那件轻盈的华服撕裂开了一道大口子。大哥心疼极了,情急之下一巴掌将老二扇了个踉跄,怒斥道:‘没用的败家玩意儿!什么也不会,净会糟践东西!’便恶声叱骂起来。
“老二心智最迟钝,性情又最为褊急,被大哥这一通教训,又夹之小弟在身旁几句冷嘲热讽帮腔作势,渐渐恼羞成怒,厉声道:‘就你们对这个家有功,我便没有吗?自从大哥的腰骨落下病根,家里的重活累活脏话,是谁在操持?那年小弟被豺狗咬伤了腿,是谁背着你赶了五天五夜的山路,到邻镇的医工那儿瞧病?’他指着我,悲怆地说:‘就连娶的这个婆娘,大哥年岁最大,要叫我让;小弟常年不在家,要叫我让。一年到头,分给过我几回?’他越说越是伤心,哭喊道:‘你们都有功,独我一人是蠢货、是废物!我什么也不要了,好东西都留给你们去分吧!’说完,他抓起丢在纺车旁的纺锤,径直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谁也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老三率先反应过来,扑向了老二,抱住了老二余温尚存的尸体,嚎哭道:‘二哥,你怎会这样傻?小弟这条命是二哥你从鬼门关上挣回来的,我却和你争抢,明知你老实耿直,还拿话羞辱讥讽你,我还算是个人吗?都是我害了你!我才该死!’他说着,拔出老三胸口的纺锤狠狠扎进了自己的咽喉,当场也血溅满地,陪他的兄弟一同去了。
老大大惊失色,痛悔不已,扑到兄弟二人的尸身上,一面痛哭流涕,一面捶胸顿足,哭喊着自己不配做长兄,痛苦狂乱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抓得血流满面也不停手,瞧那模样,竟也如癫如狂、心智失常了。
我蜷缩在床底下,惊恐地望着这一切。直到夜幕降临,老大仍旧抱着兄弟的尸首喃喃自语。我鼓起勇气钻出来,连鞋也顾不上穿,推开门拼命地往外跑去,一心只想逃离那个癫狂恐怖的地方。不知不觉中,我竟又跑到了小河边。冷雾茫茫,河面上什么也没有。我惊魂未定,抱住自己,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饥寒交迫,又累又困,我便在河畔睡着了。第二日清晨,我是被那个少女轻轻摇醒的。她看见我脚上的水泡草屑、衣袂上的血迹,笑吟吟地问我:‘你怎么这副模样?到底是成了,还是没成啊?’
“我余悸未消,浑身发抖,哭喊道:‘你——你害得我好苦!’她解下水囊与我饮水,好奇道:‘这是怎么说?你别急,慢慢说给我听。’我磕磕绊绊地向她复述了事情的经过,她越听越是容光焕发,盈盈笑道:‘你想要自由,这会儿你不就自由了吗?你还哭什么呀?’我回忆起那惨状,哆哆嗦嗦道:‘可是他们都死了!就死在我的眼前——’少女撷一片草叶编起蚱蜢,懒懒道:‘死便死了嘛,这天下各地,哪天不死几个人的?’我茫然无措,道:‘我到现在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少女漫不经心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人性不患寡而患不均,而世上又没有绝对的公平,天长日久就会积攒矛盾,这时若有一个契机稍加挑拨,矛盾就会爆发出来。至于为什么需要两件华服而不是一件,那更简单了。人嘛,或许不会介意自己不是最好的,但一定不能容忍自己是最差、最不济的那个。被抛下的那个人定然是孤立无援,觉得自己被联合起来欺辱,稍有血性,一定不会忍气吞声。不过这一切这么快就见了分晓,可真是……’她扬手将碾碎的草叶往空中一撒,咯咯笑出声来,转向我,道:‘好啦,我帮你实现了愿望,你打算怎么报答我呀?’
那时候她不过十二、十三岁,察悉人情至此,狠辣决然至此,时至今日想起来,仍然教我忍不住后怕。但是当时的我无家可归、六神无主,除了对她言听计从,也想不出其他出路。少女自称为桃姬,说自己惹怒了家里头脑冬烘的长辈,被放逐到了这个荒野之地。‘我可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呆一辈子!可是要离开这儿,能帮我的人只有……只有……’她雪白的脸颊上泛起酡红,轻轻咬着下唇,自言自语道:‘只有那个负心短命的冤家!’
“她央我为她送一封信,又说:‘你一定要亲手帮我把信交给那个人。不过,你只准看他两眼。’我问道:‘为什么?’桃姬说:‘第一眼确认他亲手拆开信,第二眼牢牢记住他看信时脸上的表情。除此之外,你若是敢看他第三眼,我就把你的眼睛剜出来!’我见识过她的手段,哪怕她说这话时笑靥娇艳无比,也不敢在心内有丝毫轻视。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丝绢递给我,可见这封信已经准备了多时,只缺一个可靠的使者。我接过丝绢,正看见上面绘着一对人首蛇身交尾的纹样。那便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图腾。
“我按照桃姬的嘱咐,跋涉山水将信如约送达。途中辛苦自不必说,直到我见到了那个男人,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桃姬不允许我看他第三眼。”
决素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本以为桃姬的美貌已是造化所能造出的最为灵秀之物,直到我看见那个男人,我才知道我错了。桃姬的美清丽冶艳,如轻云蔽月,弱质芙蕖曳然于渌波;而那个男人的姿容却是俊逸巍峨,如春松华茂,翩翩惊鸿遨游于碧空。唉!哪怕桃姬不反复叮嘱我,我也不敢再多看他一眼的。见到这样的人,我才知什么叫做自惭形秽!那男子一见到那信上图腾,便粲然而笑,脱口道:‘我那个鬼灵精怪的妹妹,又打什么坏主意了?’
沈遇竹一震,决素深深看了他一眼,道:“遇竹,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他们的身份了?”
沈遇竹迟疑道:“二十七年前……褒国公主引诱同胞兄长秽乱宫闱,事发后被褒君放逐到了南方。后来齐桓公南下讨伐荆楚,返回途中在汉水遇见了那个公主,一时惊为天人,力排众议将她迎娶回宫,立为最后一任夫人,赐名‘姿硕’。决素,你指的是便是这件事?”
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越过重重屏风帘幕,望向此时躺在床榻上人事不省的雒易,低声道:“决素,你是不是想说……我这位朋友的面貌,和当年的姿硕夫人——如出一辙?”
决素神情奇异地摇了摇头。
沈遇竹不明所以,却见她神色凝重,一字一句道:
“他更像的是那个……我只看过两眼的男人。”
第44章
在昏迷的间隙,雒易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映目而来,一片颠倒昏茫,遥远的谈笑声断断续续地飘送过来,教人一时难以辨别身处何处。他转过头看到身侧伏着一团黑影,空洞地望着对方很久,又转回脸,撑臂试图坐起身来——然而手臂缚了绷带,骤然使不上劲,猝然撞在榻上,发出突兀的一声巨响。
伏在榻边小憩的沈遇竹下意识抬起头来,一伸手扶住了雒易。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霎时尴尬异常。所幸二人各有一套矫情镇物的方法。沈遇竹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要喝水么?”不等回应,端过案上一只碗便塞进他手内。
“……”雒易盯着手中金澄澄一碗菜籽油灯,伸手原样放回案上。沈遇竹摸了摸鼻尖,取出温在食盒内的汤药递了上去,默默站起身坐到一旁,低着头拨弄着自己垂落的袍带,良久轻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了?”
雒易将空碗放回床头,淡淡道:“托你的福,死不了。”
沈遇竹道:“你一定很记恨我。”他顿了一顿,轻声笑道:“你昏迷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在我根本没得罪你的时候,你便已经那样无所不用其极地厌憎我,如今我当真……对你做了坏事,你还能怎样发火,我却是想象不出了。”
雒易一语不发。他本就是腹有城府之人,又因为生着病反应迟缓,看上去愈发地高深莫测。沈遇竹发现自己简直有些怯意,停了一会儿,垂眸道:“有句话或许毫无意义,不过,我还是想说,那时我……那不是我的本意。在内心深处,我根本不愿意伤害任何人。”
雒易微微哂笑道:“哪怕是我?”
沈遇竹抬起眼,望着他的眼睛。
“尤其是你。”他说。
这简简单单四个字,雒易却只觉得像是临敌对峙时被一举卸了劲力,茫然若失,一时不能应答,良久才道:“我不明白。沈遇竹,报复对于你而言就那么难吗?”
“那你呢?”沈遇竹冷不防问道,“对你而言,报复——就那么重要吗?”
雒易心内一震,紧紧望向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遇竹道:“……我听说了一些传言,一些……轻率的揣测。”他简要地复述了决素的回忆和自己的推理,又道:“师父生前曾经暗示过,我的身世与委蛇图腾具有莫大的联系,而截至目前,这个图腾所指向的人,也只有你,以及……那位夫人。”他顿了顿,又说:“我还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据雒胥的说辞,十三岁之前,你生养在塞外蛮夷之地——也就是说,雒府上下,竟无一人曾经在十年前见过你。”
雒易纹丝不动,仿佛一樽冰石雕像,冷冷道:“所以呢?”
沈遇竹只得道:“你不是雒胥的亲生子,对不对?雒易,你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