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差一味……”
“那还不快去配?”雒易一脚把他踹下榻,声色俱厉,戟指叱道:“连夜给我配出来,明日便出发!”
“旧药新配,请君品评。若是还受用,我便将此方制成丹丸,也好供行旅携带……”
烛火昏黄的庖室内,沈遇竹举起鼎鬲,斟出漆黑的药汤,笑吟吟对雒易说道:“便取名叫‘羁縻丹’,你觉得如何?”
雒易抱着手臂,冷冷凝视那一大碗辛涩墨黑的药汤,想起沈遇竹研制那些怪药的威力,心内无半分成算,神色却不露分毫。伸出手去,未曾犹疑半分,端起仰面一饮而尽。
沈遇竹舀起一瓢冷泉,浣洗双手,侧过脸对他笑道:“感觉如何?”
雒易巍然不动,抚了抚肚腹,道:“挺饱的。”
“……”
雒易满目讥诮,若无其事地笑道:“除了灌人一肚子汤汤水水,你可还有别的招数?若无,容我自去消食安寝,恕不奉陪了。”说罢,拂袖负手,极从容自如地走了出去。
转脸迈出庖室,沉稳镇定的容色便险要挂不住。额角沁出汗珠,强忍出沉着舒缓的步伐走出草庐,踏上山路,越走越快,终于在山林中发足狂奔起来。豆大的热汗接连滑落,把内外衣衫尽数浸透,五脏六腑烫若火炙,热焰焚身,百般煎熬。
“沈遇竹!沈遇竹!”他在心内嘶声恨道,满腔灼火无处发泄,“嘭”的一拳擂在粗壮树干上,碧叶如雨哗然尽落。雒易只觉一波澎湃热潮又冲将上来,再也忍受不住,旋身冲出密林。循着隐隐水声,寻到一方白练倒垂的山涧瀑流,钻身进去。盼着这湍急冰凉的水瀑,能将体内那股燥热邪火涤荡清净。谁知燥火甫歇,一股冰寒之气又倏地袭进了手足四肢,仿佛有无数尖锐冰针在血脉之中游走,痛得雒易几乎叫喊出来。
他不敢再待,却觉四肢已经发冷僵硬,几乎无法动弹,奋力一挣,便被瀑流击得踉跄,一跤跌在水流之中,刺骨冷流呛入口鼻,难受至极。他跌撞匍匐,手掌足底都被溪底砂砾割得血涌,费尽力气才爬到河岸上,大声呛咳喘息,浑身寒战,呵出秋霜一般的冰冷白雾。脑中混乱不堪:“这……这便是羁縻丹的效力?若是夜夜要经受这般摧折苦痛,那该如何是好?”
正值惶惑不定之际,却听有人在身后淡淡道:“只要你按期服用解药,便不用受这等罪。”
雒易被言中心事,吃力地转过脸去,果然看到沈遇竹长身立于月色之下。鬓如墨夜,眸融云月,那副安闲超卓的姿态,和当下形容狼狈万状、喘息不定的自己,真有如云泥之差。
他似笑非笑道:“肯和我回去服解药了吗?”
雒易心中恼恨,只能咬牙忍让。深吸一口气,却发觉手足酸痹,竟是连起身之力也没了。
沈遇竹望着雒易阴晴不定的面色,便知端倪。他并不愿在这些枝节处叫人难堪,涉进水中,想要扶他起来。然而走到近前,嗅得一阵清馥香气愈发浓郁。他心内讶然,就近一嗅,发现这香气竟是从雒易身上传来。
……
第42章
熏风鸟语之中,沈遇竹悠悠转醒来。犹嫌鸟语扰人,他阖着双目,将怀中搂着的温热躯体极依恋地紧了一紧,最初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对。
然而,逐渐复苏的理智声愈发聒噪了起来,他的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跃入眼帘的是漆黑浓密的鬈发,裸露着的脊背到腰窝臀丘,处处均是狼藉印记,雪白肤色衬着淤青红痕,更显得触目惊心。
……
他惊到几乎窒息,慌忙翻身坐起,全身的血液“轰”的一声涌上了脸,又霎时褪得一干二净,头昏脑胀,脸色乍红乍白——不惟是因为眼前**惨烈的景色,更是因为脑中如雷霆过境一般,一点一滴回想起昨夜自己的错乱癫狂。
雒易被身后之人慌促的动静弄醒,扶着昏沉剧痛的头,忍受着四肢百骸的酸痛,缓缓坐起身来。转过脸去,正看见沈遇竹紧紧捂住嘴,惊恐地望着自己,活像个被辱了清白的贞洁烈女。
“滚开。”他哑着嗓音,冷冷地说。
看着沈遇竹如避蛇蝎地让开身,雒易一语不发,自去溪内濯洗沐浴。沈遇竹心有余悸坐在溪边,……呆若木鸡,五内如沸,不能再看。只能缓缓把烫逾火炭的脸埋在膝内,茫然失措地抱紧了自己。
一人冷若冰霜,一人心神不属,匆匆濯洗过身子,披了褴褛衣衫,沿着山路闷头往回走。
沈遇竹望着脸色青白、遍体鳞伤的雒易,踌躇再三,屡次开口征询是否需要帮助,均被视若无睹地峻拒了。荆棘小路迂回崎岖,稍一举动,冷汗便涔涔而下,被山间厉风一吹,湿冷透骨,全身上下的伤痕更像是百千蛇虫一齐蜇啮,雒易只觉胸腹绞痛,眼前一阵阵地发青,迈步愈发吃力。沈遇竹在身后扬声道:“我累了!又不急着赶路,歇会儿罢。”
然而雒易充耳不闻,拖着摇摇欲坠的伤体一意往前走。见他如此逞强,沈遇竹不由气恼,疾走几步,拽住他的胳膊:“你的伤——”
雒易勉力行路,早已神志恍惚,兼又余悸未消,不期然被他一触,如被火灼蛇蛰一般,下意识用尽全力挥臂一挣,咆哮道:
“——别碰我!”
这暴喝正如平地里一声惊雷,嘶哑刺耳之极,那匆匆抬起的一瞥,更迸发出无比嫌恶、惊惧和痛恨的火光。沈遇竹瞠目结舌,真比被当众甩了一记掌掴更羞辱百倍。由惊生恼,他的语气也变得峭硬:“我也不愿碰你!”他冷冷道,“你当我是你,喜欢玩这种花样?”
忆起过去的折辱,沈遇竹心内一丝歉仄也荡然无存了,拂袖自顾自往前走去。走出一段路,又忍不住往后窥望。但见雒易仍紧跟在后,面容掩在乱发之后,晦暗难辨。
由他去!或许他的伤势未尝有多么严重。沈遇竹对自己说。他万般不愿回顾前夜的种种细节,一想起便忍不住双颊发烫、心如鼓擂,将一贯冷静自持的修养输个精光。他最不能忍受这种不能自控的心境,摇摇头丢在一旁。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草庐。斗谷胥依约捆束好了行李马匹,正躺在马车上呼呼大睡。听得声响才翻身坐起,伸手将口涎一抹,口齿不清地嘟囔道:“怎么才回——”
双眸蓦地睁大,斗谷胥纵身跃到跟前,在沈遇竹身上“咻咻”乱嗅过一阵,沉思道:“主子,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