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有家人,不是每一个人都离你而去了,你还有我。
他觉得最起码这层意思,胡达应该是接收到了。因为在那片扬起的尘埃里,胡达转过脸来,拿闪着一点微光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轻轻回握住了吴久生的手。
他们在里屋的一张绷子床上过了一夜,垫着报纸,铺上带来的铺盖,和衣而眠。
第二天一早,胡达从外头搞来一把新的门锁,把大门扭曲变形的栓子修好,又到后院里去劈柴,变魔术一般在一片废墟里弄起一炉子火来,总算有了些光和热。
他拿大锅烧了热水让吴久生擦脸擦脖子,自己从拿来的行李里翻出一袋子早已准备好,包扎严实了的东西。现在他打开,吴久生才发现那是一叠黄纸,还有些纸折的元宝一类的小东西。若不是胡达当着面翻找出来,他都不会知道他俩背着那些东西在大年里穿过了半个中国。
年节里照理说是祭祖,可很少有听说真去山头的坟包前头上坟的,是有些怪。
胡达过来问吴久生介不介意,要是介意,可以不去。他是胡家的独子独孙,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吴久生有一点不舒服,埋怨一下子写到了脸上。
“怎么还用问呢,”他噘着嘴说,“什么独子独孙,就为了把我排开,不算是你们家的人呗。”
胡达本以为他是犯了忌讳,没想到青年竟然在那个说法上较起劲来,有些始料未及。
“怎么会呢。”他诚恳地摇着头,“山里风大,阴湿,很冷。我怕你受不住。”
“你们家怎么把祖坟放在那样的地方。”
都不事先看看风水的吗,至少也选个阳面吧。那话吴久生刚想说,一下想起胡达的祖母晚景凄凉,大约是孤苦无依那么走的,没有亲属在身边,怎么会有人上心为她选个良址安葬。一想起这个,他就知道胡达一定又要难受,抿紧了嘴什么话也不说了,就抓着胡达的衣摆,也不松,一副你今天甩不脱我了,我跟你去定了的架势。
于是简单收拾和休息过后,两个人就踩着土路绕到村尾进山了。
胡达没有骗人,这样要命的季节,山里的确冷,尤其是有积水的地方,莫名一脚踩下去,激起一捧软烂的泥糊在脚上,鞋袜能全给潮乎成湿的,再走两步,就像走在冰上,脚趾头连知觉都能没有。
胡达背着吴久生走了一段,他怕青年无聊,便想着法子找些话题,和他说自己小时候的事。说村里养的几只大黑狗,其中一只是狗王,走在路上一眼就能认出来,和方圆十里的狗打架都打了个遍,还从来没有输过。也说起男孩子调皮,听家里的老人回忆当年忍饥挨饿的年代连玉米棒子里的芯子都吃得精光,就自己偷拿玉米棒把外面一层好好的粮食剥掉,芯子扔进大磨子里,磨出来粉下锅里炒,再放进嘴里干嚼,嚼得辣嗓子四处找水喝。还有到小水塘里比赛憋气,赤脚蹲在河岸的浅滩上搬石头,抓石头缝里的小螃蟹,钓小龙虾,找螺丝......
胡达生长在米面粮油都还要凭票供应的年代,他这辈子,连婴儿奶粉都没吃过,更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专给孩子玩乐用的好东西,他的童年过得十分野生,一张画片,路边的几粒石子都能当做是新奇的稀罕玩意,长到十几岁才看到第一本漫画,才知道鸟山明和七龙珠,可那时他已经过去了会对那些东西感兴趣的年纪,成了个不再愿意简简单单做梦,满脑子只有挣大钱出人头地的叛逆青年。
这世上了解他的人只有祖母,她大概早已经看出胡达身上的躁动和不安分,早在胡达成年离开家乡南下之前,就把胡达叫到身边,塞给他一副自己当年陪嫁用的金镯子和一副银耳环。
那两样东西来自战争年代,是她一生珍藏的爱物,耳环是逃难期间用家里仅剩的一块袁大头融了找银匠打出来的,挺过了一路的山长水远和艰难困苦,现在传给孙子,原是想叫他拿来,送给日后的心上人,当做聘礼,为胡家娶孙媳妇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