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爱声名,这是安阳多年得要的经验,皇家出了这般大的丑事,自然要遮羞的。皇帝安静下来,打量她数眼,道:“杀。”
杀了安瑞,自然就会轮到安阳这个孽种,只是安阳不会坐以待毙,跪坐在皇帝榻前,没有惊慌失措,没有彷徨无助,神色淡淡,瞧不出是什么心思。
安阳狠心,有着天生的果断,只是这些,皇帝不曾知晓,因为安阳在他面前展露的,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谦虚知礼、紧紧依附他的孩子。
淡淡笑意的背后,目光毫无焦距,她从容分析事态,道:“这件事若被宗族知晓,朝堂必然大乱,不如先杀安瑞,陛下过继宗室子弟,再立储君,关乎皇室声名,亦关乎陛下权力,陛下应比昭平明白。”
皇帝应了,因为安阳手中掌握朝廷半势,足以与他抗衡。杀她,不是简单之事。
安阳退了出去,望着那抹明媚骄阳,将心底的黑暗掩埋,她精心布置下去。安瑞会入宫探疾,杀他简单,如何安抚宗族才是大事。
她效仿的约莫是杀韩信之法。只是安瑞比不得韩信功高盖主,引人忌惮。
安阳不晓得自己手中沾染多少鲜血,凡与此事相关的人,皆被灭口,是老是幼,她分不清,亦看不清。她逼问常澍,文博侯去了何处?
常澍当年能弄死前太史令,自然非简单之人,但是舌灿莲花的本领,就让人叹服。安阳听得烦不胜烦,望着她身后怯生生的小徒儿,道:“孤的寝殿缺位婢女,卿身后之人,唇红齿白,好相貌,不如孤领回去,做司寝婢女,卿觉得如何?”
常澍说天论地的舌头发颤,不留神说出文博侯的去处。
安阳甚是欣慰,得了答案,打马便走,一刻耽搁不得。策马三日,她在府宅外徘徊许久,直到有位儒者回府,见到她,震惊之余,还有淡淡欣喜。
这样的眼神,与皇帝不同,是发自真心的。安阳明白先皇后以死护着他的苦衷了,这样清远无尘的男子,确实比皇帝强。
她既然代替正主活下来,自要履行她的使命,上官府不可被牵连,上官彧更不可认。离开时,她见到了上官衍,秉承其父品性,风流温雅,是位好郎君。
如何而来,便如何离去。
七日来回奔忙,彻底击垮了少年人的身体,她病了,却不曾去请医官,皇帝应在急于收权,想将她手中的人替换,只是她花了几载时间,怎会在这数日而改变,未得她的允许,陛下不过空忙罢了。
昭平公主病了,数日未入朝,她门下朝臣急得团团转,奈何见不到她人,唯有将消息往宫中递去。安阳瞒得紧,若非外间消息,她竟不知这些,匆忙去见她,才发觉寝宫内竟无医官,她平日留下的心腹,也不见人。
安阳将她的人处置了,是死是活,她不得知。心中虽有怨怪,但看到安阳病得虚弱之色,留下的只有心疼。她烧得厉害,唇角起皮,气息微弱,也睡得不安宁,皇后轻轻唤她几声,没有回应。
皇后竟不知半月未见,竟发生这般大的变化,她红了眼眶,顾不得往日恪守的底线,命人去请医官。只是太医院医官去了云殿当值,无人过来。
她自是不解,不知晓其中变故,皇帝复朝,行事霸道,急于想将安阳提拔上来的人,一一剪除,她暗暗猜疑,父女二人定生嫌隙。但是何嫌隙,让陛下生了厌恶,她无法得知。
忙乱之时,她想起太史令常澍,精通医术,她悄悄将人请入宫,女子入宫,少了多般忌讳。常澍被人拖来的,她不大待见觊觎自己小徒儿的人,奈何皇后懿旨,她屈服。
安阳病得糊涂,梦中总是出现谩骂她的人,污言秽语,幽幽声萦绕在耳畔,此事她瞒得极好,皇后不会知晓,不会像皇帝那样,恶毒的眼神,恶毒的话语,这些在皇后那里都是不存在的。
常澍晓得她见过上官彧,来回奔波,疲累所致,诊脉后方知她心火过甚,累及身体。她开了药方,嘱咐皇后该注意的事,又道:“心病所致,皇后殿下开解一二,即可。”
提及心病,皇后更是无措,看着孩子昏迷中,痛苦而不安,她不明白安阳心病何在。能做的只有守着她,听她口中一句句的殿下,明白她在唤自己,便轻轻回应,让安阳知晓,她在,勿怕。
有她陪伴,安阳逐渐安静,高热退下。
皇帝终究是九五,逼得安阳门下朝臣混乱,急忙求救,只是安阳未醒,皇后只得去见。在书房议事,无意间看到一幅画,安阳所绘。画技炉火纯青,纵使是侧面,亦是缥缈如仙,落笔可见轻柔,将那双眼睛勾勒得很美,温和如夏夜不经意间倾泄的月色,温和清婉,皇后静静凝视那双眼睛,她竟不知自己也可以这样美。
她心口蓦地一痛,指尖死死扣住上面题词,似只要将题词扣去,那这便只是一副普通的画像。天旋地转,她习武多年,竟这般觉得无力,她倚靠在桌案旁,安阳心思,她早该想到。她的眼神怪异,举止有怪,久问不提。
她问常澍、问自己,何是欢喜?
伦理、纲常……皇后不晓得自己在想什么,一片空白,她不敢去想,只冷冷吩咐人取来火盆,将这幅画付之一炬,她试图替安阳掩盖这一切,她在书房里继续翻找,试图再找出第二幅、第三幅。她找了一日,连张白纸都不曾放过,没有找到第二幅。
她在想,她的阿蛮很乖。
放弃再找的时候,婢女来禀告,小殿下醒了,她理理衣袍,弯下的脊背再次挺直,如青松如翠柏,眉眼如画,她静静走出去,未曾再见安阳,她醒了,自有婢女照顾。
安阳病中惊醒,得知皇帝的手段,惊得连连咳嗽,连带着心腔肺腑都疼,热茶饮下,滑过疼得撕裂的喉咙,她抓起一旁的外袍,披上后就去书房,她不可坐以待毙,皇帝定会向她下手,继而是皇后。
春日骄阳下,仍旧是驱不散的寒冷,她觉得冷到了骨子里。
入了书房,方知皇后来过,召人议事。
她觉得更加冷了,急忙去找自己留下的东西,可惜,未果。
数日以来的痛苦,加在一起都不如今日,她苦苦挣扎多日,竟不想这般□□裸地暴露在奕清欢面前,是笑话?是荒唐?
好像是荒唐的笑话。
安阳的眼泪一直在流,她第一次哭泣,无声。擦了许久,都擦不去,她不知如何去见皇后,告诉她,她存了不该有的感情,她倾慕吗?
她似溺水者,抓不到一根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