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谒海道:“是一份图纸。但你也不用忧心,他们定然是拿不出来的。若他们拿不出来……就亏了他弇洲派的名声,悖了他的承诺,你就可以让他们做一件事来相抵。”
王仪道:“那孙女儿要让他们做什么?”
王谒海道:“那时你就拿出那片木片来,请他们看在十二家同心同命的份上,如今大难当前,万务从中襄助。”
王仪惊道:“弇洲派难道不是八教中人么?怎么能是我们家中的……”
王谒海道:“那也是陈年旧事,旁枝末节,如今之际,却赶不上顾这些了。你说若是弇洲先生愿意襄助,这木片就也一并烧了,再不提起。”
王仪道:“一块木片而已,他怎么会……”王谒海道:“你道弇洲先生是什么样的人物,他看一眼就明白了。”王仪点头应道:“是!”却忍不住又犹疑道:“可这东西,太爷舍命从那火里抢下来……”王谒海摇头道:“若是凤文失了,这东西也是无用!”轻轻抚摸她手,语调中满是慈爱怜惜:“好孩子!唉,家里这么多子孙,没有比得上你的!去吧,不要教我死不瞑目!”可说着却缓缓闭上眼睛。王仪道:“阿爷,你莫睡,我这就叫叔父过来!”冲出房去,刚要喊叫,却骇然不已,只见沿途倒伏了许多死人,又听得前厅兵刃交加之声大盛,放眼望去,各处混乱之中三五捉对,尽皆战成一团。
喻余青失手杀人,心中更是烦恶壅塞,也再不避人,一路只往厅上去。他恰才掸手间便令偷袭之人毙命,本意是要救王仪,却实际上是救了王谒海。这时候想起来,更添愤懑:若不是你身为王氏宗族之首,却对我金陵王家上下满门之大难束手罔顾,这天下之大,又何能连我与三哥的容身之处也没有?他走回堂上,王铿和薄暮津已经各自对上了几个前来挑战的点子,众人目不错睛地看着,只道是宗族兴衰,系与此刻,谁也没发觉后院里有人改扮郎中偷施暗算,几乎害死家中族长。他只觉得这洋洋济济一堂之中,和自己当初在金陵的时刻,更无分别:子弟勤习武功,也曾遥想着日后也能惩奸扶弱,名噪一时;再不济至少强身护体,能保得家宅平安。但凭什么便被搅入这一滩不明不白的浑水之中,连想要求救都无处呼喊?平白无故丢了性命,却连尸身也无处可寻?
也是怪事,他忿怨愈重,心口那怪蛊便勃勃跳动,经脉里的轮转便转得愈快,体内真气的壅结滞塞便舒坦一些。他原本以为是自己重伤后难愈导致气息不畅,如今知道自不尽是。堂上与薄暮津过招的那人招式凌厉,薄家主人如今伤了一臂,更兼体虚未复,居然一时间落在下风。对方冷冷喝道:“薄大当家也不必硬撑,认输罢!”有三两子弟喝道:“你们使车轮战法,又算什么好汉了?”底下一个同门叫道:“薄师弟,你且退下,我来战他。”待要抢攻上来,对方却使一柄巨杵,劲风整个罩住,那硬功本领是一等一的,旁人剑碰上那杵,便被一股大力弹开了,也救援不得,反而被迫得左支右绌。薄暮津喝道:“都退开了!”剑花一挽,抢攻上去。听得“当”的一声,火花飞溅,却是两兵相交,他单手如何撑住对方巨杵攻势,只觉一股劲力迫来,眼见那杵便要当头槌下。
薄暮津心中也是一突,不由得叹道:“罢了!”心道这一杖下来,自己得少半条命去不说,族中怕也没有能和这点子硬抗之人。若是庞子仲不受伤时,自然可以一战,但他现在也是重伤未愈,看来这下家产业,多半是扯呼了。可那杵却迟迟没落下来,只听一把干柴般的沙哑声音道:“等一等!”睁眼看是,但见一个瘦长怪影站在跟前,居然单手便抗住了那金刚杵,一头乱发遮住了大半脸孔,露出一副嶙峋皮相,好不瘆人;对薄暮津道:“我有话问你!”
那使杵的汉子大怒,可他那一根平日里舞得虎虎生威的巨杵百来斤重,是硬功中的硬功,此时仿佛被一柄巨钳钳住,任凭他拖拽抗抬,居然纹丝不动。喝道:“他奶奶的,你是什么人,来管闲事?”反脚一蹬,袭他小腿。
恰才喻余青在这灵堂走过,倒也不是全没有人看见,但一则他身法快如疾风,气息却敛若静石,无人察觉,或是察觉了也觉得多半是遇见鬼魂或者错觉;二则是这副古怪样貌,多半不是正路上的人,而山野之间,怪杰云集,尤其是走旁门左道修习之人,举止形貌古怪者不胜枚举。许多讨命营生上,剃半头、纹满身的不计其数。这一趟来薄家的这群“下家”,平日里庇荫于十二家的势力之下,做地头蛇的买卖,也都古古怪怪,是以恰才许多人也都将他当做是这群讨债人的同伙,直到此时出手,才察觉这人不同。
喻余青按住那杵,救下薄暮津,都是情之所至,自然而然,见到故人,张口便想问他“你见到我三哥没有?”却陡然想起王仪的话来,那话便梗在喉头,一股酸涩泛上眼睫,那人脚下堂腿早到。他怒从心起,翻身一转,卸开那巨杵之力,反倒跃在上头;那人下盘正在疾攻之中却陡然肩上吃重,啊哟一声,被压得半跪下去。
和他同来的几个人见同僚受挫,一同冲出,喝道:“哪里来的妖魔鬼怪!”五六样各色兵器照着喻余青腰间刺到。他脚下一旋,避开杀招,人已旋上半空,自然而然用上本门的轻功。十二家中,轻身功夫各有不同,但确实一脉所出,身姿形态极其相似。众人一看之下,都道这人是十二门中的人,那自然不会与薄暮津为难,心中放下大半;只几个点子笼头怒意更胜。薄暮津眼界却是不同,当下认出来,暗暗奇怪:“咦,这是金陵王家的‘芙蓉飐’!”
那几个援手叫道:“好啊,敢问是哪位前辈到了?”口中出声,身形却一起扑上。这下以多打一,自然不占先理,是以先喝称是前辈高人,反正看这出手架势,人又奇形怪状,料想不会是十二家里理俗物的门人晚辈,也就不在乎众人以多欺少。众人尽皆鼓噪。他们轻功没有平地起势那般好的功夫,于是两人那些棺木上借力一点,纵身朝那怪人扑去,另两人却站在棺盖之上,手持双峨眉刺,只要待他坠身之时,杀个措手不及。喻余青心念一动,“我又是什么前辈了?”登即想到自己目前的状貌,定然是像个古怪老人,不由得一阵酸涩,抬手一挥,掌风过处,几人都但觉气息一窒,急忙倒身跃开,不敢正面硬接,落地时啪啪数掌,推得两台棺木朝他猛然撞去,要趁他避让时身形不稳,伺得杀机。
喻余青见他们侍弄棺木,惊扰死者,心中怒火上窜。他只道王樵已死,说不定眼下便躺在哪一具棺材之中,心中切切,更见不得如此作为之人,当下掌风一划,抵住棺木来势,冷冷道:“灵堂之上,岂容你们如此胡闹!还不跪下磕头!”心想你们当我是老前辈,那我也使点前辈的架子出来教训,可手边没有趁手兵刃,于是朝最近一人探手一夺,夺了一条长鞭过来,心道:“这倒合用!”鞭梢一指,身形反掠,那鞭子一下击中周遭人腿弯,抽得一排人倏地跪下,旋身而起,掌风下落,逼得他们不得不伏低身子,佯做叩首。唯独那使巨杵的汉子一身横练的罗汉劲,直受了他当头的一鞭,也抽不动他下去,两眼直瞪瞪看着他,怒道:“士可杀不可辱!”喻余青冷笑道:“好,你可以辱旁人逝者,旁人却辱不得你么?”心中戾气一生,脚尖猛然在那巨杵头尖一扣,那杵身反压下去,是一招“凤点头”的招数,只不过化剑为杵,劲力直灌而入,但见那杵头当地一下,朝他猛砸下去,正中后脑,将一个堂堂七尺、筋肉虬结的汉子砸得跪坐埋身,以头抢地。十二家中子弟正对这帮匪人愤怒无已,见他们片刻间不得不朝着自家灵堂叩首,都一价声地拍手称快。
可过了一会,那人却仍然一动不动。他几名同伴察觉不对,往前一看,都惊得啊了一声,但见脑浆迸裂,头壳尽碎,从那巨杵底下花花白白地流出来。吓得女眷们乱糟糟尽往后躲闪,众人一时都没了声响,半晌却一齐转脸,望向站在一旁的王铿。此时家族之中,以族长之子号令为首,出了如此严重的事体,自然要听他发落。
王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青筋抽动,血管暴突。原来恰才被喻余青没费吹灰之力便夹手夺去的,正是他手中的兵刃!
他此时却也知此人恐怕是族中前辈,只得捺着性子,道:“前辈是我族中人不是?若是,哪一家哪一门上宗族,能否告赐名讳?”
喻余青却没听见他说什么,只是兀自大惊,他不过是要给那人些颜色看看,让他跪地求饶罢了,谁料这一杵下去,居然将一人打得脑浆迸裂,殊非本愿。又想起先前被自己不过一捏一扔,便已毙命的那名假郎中来,心中惶急,暗道:“怎么会?我究竟怎么了?”去看自己双手。王铿见他不理,赶不及喝道:“得罪了!”扑身上来,先夺他手中鞭子,心道这是我立命的武器,无论如何要夺回来,方能挽回颜面。喻余青一动不动,任他轻易夺了回去。王铿使了十成功力,更兼十成小心,却毫无所用,长鞭甫一到手,更觉丢脸至极,心念一转,暗道:此人不防备我,正留不得。趁着二人错身之际,一式龙图精要中的“鼎成龙去图”缓缓按出,正要中对方膻中大穴。这一招无声无息,喻余青却恍若未觉,只盯着自己双手,怔怔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