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聿?”
“我没事。”祁聿勉强道。
但陆卓年听他的音色可不觉得他像是没事的样子,他立刻半拥住祁聿,把他往外带,以眼神示意唐辛维先去开车门。
有些时候就是这样,当无人关心的时候,不得不逼迫自己强大起来,好似真能无坚不摧。可一旦有人嘘寒问暖了,所有的情绪便都像是得到了纵容一样,难以抑制地放大、膨胀,几乎是立刻就能让人溃不成军。
而对于祁聿来说,前者乃是常态,后者则未免过于陌生,甚至于他坐进车里时,对于自己情绪竟然不可控到如此地步,感到了有些茫然和无措——他实在是极少这样失态的。
他只能小声地说着抱歉,并一再重复自己没事。
但在陆卓年看来,祁聿还是太过克制了,他没有哪一刻卸下过防备,也不肯露出自己的软弱。
“真的,”祁聿尽量看着陆卓年的眼睛微笑起来,“这些话我听得多了……只是牵累了你。如果早知道,我……”他想说自己不该牵连陆卓年的话,但却说不出口,只是沉默着,为自己感到羞愧。
当初结婚的建议是他提出来的,几个月以来,他不是看不出陆卓年对他的善意,但他却从未有一刻向他坦诚过,甚至陆卓年问他的时候,他从来都是避重就轻地回答,没有把那些泼在他母亲身上的污水泄露出来一点。毕竟是家丑,祁家将这事儿瞒得还算好,他以为只要远离了祁家就好。他一直小心翼翼,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揭露出来。
在他最灰暗无助的岁月里,来自祁家各个角落里的,那些奇怪的目光,窃窃的私语,那些鄙夷与同情,冷漠与忽视,组成了一张密而不透的网,将年幼的祁聿笼于其中。他参不透,看不懂,只觉得害怕和委屈。他不需要认罪,甚至无人向他宣告他的罪,只在他懵懂、沉默的时候,便已经被众人钉在了耻辱柱上,无法可解,无处可逃。
可如果叫他说,早知如此,他必不会将陆卓年拖入其中,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末了,他只能说:“……我真的很抱歉。”
陆卓年一直握着祁聿的手,这仿佛给了他些许力量,令他打起精神,将当年祁家的丑闻缓缓讲给陆卓年听。
祁聿的母亲是个孤儿,寄养在伯父家里,家境非常一般,偏偏长得极好,又带着一股子韧劲,被祁家的长子看中。祁老爷子哪会同意长子跟这样的女人交往,不说她能否给祁家一点助力,光是她这样的身世,不知欠了亲戚朋友多少恩惠,要是真成了祁家的长媳,麻烦无尽。家族、父母、前程、理想,重重压下来,祁家长子最终按照家长的意愿与合适的人结了婚。没想到自家的弟弟在旁边作了半天配,倒跟着哥哥一样,被同一个女人虏了心去。先是花费九牛二虎之力将人追到手,又将兄长的前车之鉴放在心里,先斩后奏地领了证,才将人带到家里,结结实实地闹了一场。
就算没有后头那桩车祸,在祁家看来,祁聿的母亲也是十足十的祸害。
但陆卓年听了却觉得可笑,他才想嘲讽几句“百年祁家,百年联姻”“铁打的豪门,流水的姻亲”之类的话,思及自己跟祁聿两人也是一样的关系,到底又忍了回去。只是很认真地说:“你爸爸妈妈当时一定费了很大的劲才在一起,生了你这么个小宝贝。别总说对不起了,祁老师,他们听了该多难过啊。”
祁聿望着他,忽地鼻头发酸,便将视线移开,轻声道:“谢谢你。”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想带你去冰岛?”陆卓年突然问。
祁聿说:“我不知道。”
“因为冰岛很冷,尤其在冬天的时候,到处都是冰雪,风又大,可以把人的耳朵都冻掉。而且那里人很少,非常非常安静,感觉……就跟你一样——”陆卓年见祁聿终于肯把目光转过来望着他,说话时便带了一点笑意,“最神奇的是,这么冷的地方,却埋着无数的火山,还有很多温泉。晚上,在没有灯火的小镇里,可以看到极光,漂亮极了。”
陆卓年的语调很温柔,像在说一个吸引人的童话故事,祁聿静静地听着。
“你想象一下这个地方,一个安静的、封闭的小岛,被冰川包围,看着很冷,但又可以很温暖,而且,漂亮极了。”最后四个字,陆卓年刚刚才讲过,此时再拿出来,仍一字一字说得很清晰,然后忽然转了问句,“是不是跟你一样?”
祁聿一下子怔住了,望着陆卓年的样子甚至显得有些呆滞,一动不动。
陆卓年就这么看着祁聿难得显出些呆气的样子,轻声说:“我很喜欢这座岛,所以想带你去看看。”
他说这句话时,其实是没指望祁聿能够听出什么隐喻的含义来的,但祁聿跟他对视了这么一句话的功夫,就又将视线转开了。
陆卓年隐隐的,仿佛抓到了点什么。
他凭着本能把祁聿的脸强制性掰回来,直接问道:“你听懂了没有?”他说话时,仔仔细细地盯着祁聿瞧。
他眼看着祁聿的视线从他的眼睛滑到鼻子、下巴,不出三秒,就从他脸上完全闪到了别的地方去,即使祁聿面上仍然维持着平静。
——这个人是不是不喜欢我,所以不想看我。
——我是不是贴得太近,攻击性太强,所以他觉得尴尬了。
事实上,这种想法甚至连零点一秒都没有占用过陆卓年的思考时间。作为一个作战经验丰富的男人,他脑海里立刻跳出的结论是——这个人竟然是可以撩得动的。
祁聿转开了视线,所以没看见陆卓年忽然亮起来的眼睛,他只低低地“嗯”了一声,以勉强应付着陆卓年的问题。
一瞬间,陆卓年实在很有吻上去的冲动,但他强忍下了,并且撒开了手,似模像样地跟祁聿讲道理:“所以,不要总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背,放松一点,特别是在我跟前。我,跟你,”他伸出食指在自己跟祁聿中间比划了一下,“可不是什么被牵连的关系。”
祁聿忍不住问:“那是什么关系?”
“你没听过别人结婚的誓词吗?好歹也是风雨同舟,患难与共。”
祁聿也微微地笑起来,但并没有显出如释重负的样子。
其实上一辈那点恩恩怨怨,都是祁聿后来慢慢从各处打听来的,真真假假,凑出了这么一段往事。有说他母亲是为了报复才嫁给他父亲的,有说他伯父忍受不了日日煎熬,所以干脆拉着弟弟弟媳一起赴死的,甚至玄之又玄地扯到因果、劫难上头的都有。百年豪门,连暗处的阴私都累了不少,再严的规矩也挡不住人的猎奇心。
祁聿当年太小了,哪里能懂得这些事情,大人们也不怎么避他一个孩子,反而见了他还更要多几分谈兴,当着他的面时顶多意思意思小点声儿,但到底还是能钻进他的耳朵里。祁聿几乎是一路听着各色谣言蜚语长起来的,偏偏却只能装作听不见,面上依然尊他们为长辈,只有夜里才能委屈地哭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