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活生生的人,倒下来、装进去、盖好棺,于是就变成了大殿正首的一只冷冰冰的棺椁。不过一两寸厚的木头,却是将他们永远阻隔的,再也跨越不过的距离——
他们兄弟今生再也见不到了。
在他从今往后活着的每一天里,无论他漂泊到这世间的任何一个地方,他们都再也见不到了。
他们永远地、永远地分离了。
刘景慢慢松开王晟的手臂,呜咽了一声,随即泪如雨下。他哭得几欲断肠,王晟的脸上却没被引出哪怕半点哀戚之色,他没去看那棺椁,只是用清晰的声音对刘景缓缓交代道:“王上病势甚急,染病后不到半日便薨了,遗诏命将军回京兼领司隶校尉,愿将军砥砺珍重,担当大任。”
刘景哭着摇摇头,王晟又道:“将军于宫中跑马,触犯宫禁,又在灵前失仪,本应贬黜,顾有遗诏在此,是以只罚去将军半年俸禄,将军可有异议?”
刘景泣不成声,咬着牙道:“无有异议。”
他话音刚落,马上又有宫人来报,说游击将军刘征率骑欲入宫门奔丧。
众臣之间响起小声的议论。刘符在遗诏中特命外地官员各安方位,不得进京奔丧,刘征自被他派往镇守大同,与突厥交战,屡立大功,加之刘符又对他喜爱有加,是以短短两年之内他便已升至从五品的游击将军,未及弱冠之龄,刘符便将数千兵马交与他全权统帅,可谓亲重无两。
如今他擅自进京奔丧,却是为何?
刘彰年纪虽小,却也察觉到了什么,止住抽噎,拿泪眼看向王晟,轻轻扯住他的袖口,小声道:“丞相……”
王晟握了握他的手,“殿下莫怕。”他站起身,脸沉下来,“既是奔丧,那便让游击将军一人进来。”
刘征入宫时,群臣已从殿中出来,只有刘彰和少数人还在里面,按刘符遗命,众臣服丧期间,还需照常理事,不得荒殆政务。魏达见刘征风尘仆仆地走来,有心与这位难得一见的年轻将军结好,于是绕过去,对他拱手道:“王上从前便对将军最寄厚望,能得见将军于此,想必也会欣慰吧。”
刘征看他一眼,并未说话,甚至脚步顿都未顿,仍朝前走去。魏达尴尬地站住,他话音刚落,便立刻听王晟在他身后道:“王上令各地官员一律不得进京吊唁,将军如今只率几骑而来,欲置王上遗诏于何地?欲置麾下数千大军于何地?”
王晟站在门口,他虽看着单薄,仿佛拿手轻轻一拨便能拨开,但神情凛然,一人站在那处,却比数百甲士更让人觉得不可冒犯。刘征只得站住,面无表情地道:“我为王上守灵。”
两年未见,刘征的身量已和王晟差不多高了,见王晟一时不语,他又道:“我来守灵,甘愿受罚。”
魏达只觉像是被人一巴掌抽在了脸上,火辣辣地疼,他不再听身后二人的谈话,随众人一起出去了。
刘符的陵墓刚刚动工不久,谁也没有想到它会这么早就迎来它的主人,王晟只得多发工匠,日夜赶工,但仓促之间到底难成规模,这位在他短暂的生命中曾纵横南北、无往不利的年轻国君的梓宫只得匆匆下葬,按其遗命,不要珍玩器物,不需殉葬,所需一切从简而行。
百官扶棺而送,最后目视着这位开国之君被缓缓放入陵墓,最后盖上封土,彻底掩去属于他、也属于大雍的这段短短十数年的传奇。
刘彰被王晟牵着手,默默看完这一切,抬头问道:“丞相,父王就要一直住在这里了么?”
王晟仍看着前方,似乎没听见他的话,苍白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刘彰晃了晃王晟的手,“丞相?丞相?”
“哦……殿下,”王晟这下回过神来,神情又恢复了往常,像是一池平静的湖水。他看向刘彰,沉默片刻,似乎正在回想他刚才的问题,然后答道:“对,以后王上就一直住在这里了。”
“可他们封上了土,父王要怎么出来呢?”
刘彰等了一阵,却还没听到回复,眼睛忽然湿了,“父王再也不出来了,是么?”
他觉着丞相的手忽地握紧了,但还没来得及呼痛,那只手就又松开了。不知道怎么,丞相刚才那一瞬间望向他的神情让他莫名地有些害怕,他对着那双漆了墨一样的黑色眼睛,眼泪一下子就溢了出来。
王晟一言不发地拉着他转过身,朝着背对着陵墓的方向走着,走出几步,见刘彰仍在抽噎,他于是停住脚步,蹲下来,拿手抹了抹刘彰脸上的眼泪,温声问道:“臣先前让殿下背的文章,殿下可背熟了么?”
刘彰含泪点点头。
“待回宫之后,请殿下为臣背一遍。”王晟站起身,拉着他又继续向前走去,“明日即位大典时,殿下还要辛苦再背一遍,之后便再不用背了。”
京城,千牛将军府上。
刘统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来人并未通报姓名,只说要求见他,刘统原本推说不见,那人却说是为了他的死生大事而来。刘统微一皱眉,虽觉得此人是在哗众取宠,却还是放他进来了。
一见之下,他不禁颇为惊讶,“魏郎中,到我府上如何还需如此?”
魏达摘去帽子,脱下大氅,微微一笑,“既然是死生之事,自然不可不慎。”
“哦,既如此,不知是何大事?”刘统让人给他奉上一杯茶,刘符新丧,无论雍国的官员还是百姓都不得饮酒,他们俩也不例外。
时间紧迫,魏达直接开门见山道:“将军可知,何为人臣之极?何为天下首功?”
刘统一笑,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自然是位列三公、为朝廷荡平天下。”
“不然,”魏达喝了一口茶便搁在案上,“人臣之极莫过于定鼎之臣,天下首功莫过于拥立之功!”
刘统一愣,随即沉下脸来,“魏郎中所言,恐怕非此时当议。”
“此时开此议,正当其时!”魏达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王上有二子,今立次子为嗣,尚未登临大位。夫立嫡以长,国之大幸,将军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