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那是自然……”刘符哭笑不得,“那本《贞观政要》,我都快读完了。”他看着王晟案上的菜一口没动,招呼道:“景桓,你也别光顾着讲,吃点东西啊。要是菜不合胃口,想吃什么,让他们给你重新做。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待这一仗打完,好歹能稍稍轻松些。”
王晟没有胃口,不论什么菜,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但闻言却也从鸡肚子上拆下来一块肉放进嘴里,细细地嚼了起来。胃里有了东西,疼痛好像也落在了实处,虚怠的脾胃得了力气,包裹着那一小块鸡肉在腹中绞作一团。他面色分毫未变,本想放下筷子,却见刘符在一旁神色关切地盯着自己瞧,于是对他笑笑,又继续吃了起来。
刘符见王晟虽然吃得很慢,但总算是胃口尚佳,于是放下心来,这才重新动筷。吃了一阵,刘符忽然问:“若是如方才所说,我朝中可有能治上军之才?”
王晟抬袖擦了擦汗,“依臣看来,独前将军可担此任。”
刘符也吃出了一身的汗,有心想把前襟扯开一些,但看了看王晟,到底没敢造次。听闻此言,他心里有些郁郁,从前跟随他一同起兵的人里,难道就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吗?
王晟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和他细论道:“凡为将者,必有所长,亦必有所短,需先察而后任。以臣看来,后将军气凌三军,力盖万夫,争胜决前,可为猛将,然穷于奇变,昧于决机,不可专任。”
刘符点点头,便听王晟又道:“右将军善固疆场,进退有据,忠不惧死,可以守成,而不可以进驱略地。”
刘符放下筷子认真听着,忽然嘿嘿一笑,“那我呢?”
期待的夸奖没听着,反而听王晟肃然道:“众将之才,在于将人。王上之略,当在将将,岂可于众将之间共论短长?”
刘符心中一凛,拿起案上的杯子,对着他笑道:“是我此言轻佻了,景桓说的是。来,这杯算我赔罪。”
王晟也两手托起杯子,二人以茶代酒,对饮了一杯。饮罢,王晟放下杯子道:“王上,臣请更衣。”
刘符摆摆手,“景桓自去便是。不过——”他指着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小石锅,又看了看王晟案上的大半只鸡,“等你回来,可能就没得吃了。”
王晟笑笑,并不答话,两手扶住桌案,刚刚站起一点,忽然跌了回去。他这一跌,不是跌回座位里,而是半个身子都倒在了桌案上,碗筷被撞得翻落下去,哗啦啦地炸开一串脆响,这响动引得帐外守着的李七提高了声音道:“王上?”
刘符没空理他,他这一瞬间完全忘了自己还是有伤在身之人,三两下就站起来跑到王晟边上,“景桓,怎么了?烫没烫着?”
王晟摇摇头,撑着桌沿重新坐起来,对着刘符歉然道:“臣失礼了。方才手上有水,不意……滑了一下。”
他说话时身体不住地抖着,声音也向上飘去,刘符哪怕是仍坐在远处,这时也该察觉出不对来了,何况他现在就在王晟旁边,王晟转脸看向他时,那脸色骇得他差点没急退一步。这时候的王晟在他眼里,就好比一只用碎成指甲大小的碎瓷片重新拼出来的花瓶,直看得人心惊肉跳,生怕用手指头轻轻一戳就要散架。他不敢碰王晟身上别的地方,只有用力握住他的手,“是不是腹痛犯了?”
王晟看了刘符半晌,终于抬起另一只手按在胃上,缓缓点了点头。他胃里一阵紧过一阵,胸腹翻涌,只想着快点出去,但这时候能坐住已经十分勉强,想走出帐外自然绝无可能。刘符见此,先对外面喊了一声,“请太医过来!”随后转向王晟,“景桓,你自己按一下中脘,在脐中上四寸,太医说过按这里有效。啊,还有脐旁两寸的天枢,两边都有……”两年前找李太医学过的东西,这时候他还记得十分清楚,是真的上了心。见王晟只看着他,却不动作,刘符也顾不上担心此举冒犯,一把拉开他的手,自己在他腰上摸了一阵,先找到中脘的位置按了下去。
他没敢使多大的力气,只是轻轻按了按,王晟却浑身一颤,拂开他的手,将头转向另一面,弓身吐了起来。王晟冷汗淋漓,一面吐着,一面折着身子不住地向下跌。他怕让刘符听见,忍着疼用全部的心神压抑着,不让一点声音从喉咙里溢出来,只有两肩无声地耸动。
刘符见自己只按了一下,就让王晟吐了半天,以为是自己害的,既心疼且羞愧,眼看着王晟坐都坐不住了,忙伸出一只手从前面环过他,让他能借几分力气,另一只手在后面一下下地捋着他的背。那一条细细的脊骨高高地凸着,像是突出的山脊,硌得他手心发疼。
他心头酸得发颤,看着王晟的脊背,有那么一刻,几乎想就这么抱住他,把他整个人圈在怀里,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王晟吐了不多时,胃里的那点东西就呕空了,胸腹间的翻绞却不能立止,口中仍断断续续地吐出些清水混着胆汁。刘符看得心惊,他还从未亲眼见过王晟如此,怕他再这么吐下去,一会儿再把胃翻出来,于是轻声劝道:“景桓,忍忍吧,别吐了。”
王晟本就不愿在刘符面前如此,这时听他如此说,更觉难堪,闻言死死咬住牙,当真不再吐了,只有胸腹不住地起伏着,显然仍是不适。他取过案上的方巾,覆在吐出的秽物上,也不看刘符,只是恍惚地忍耐着,等终于能开口了,才按着胃颤声道:“臣……失礼了……”
他吐哑了嗓子,发出来的声音让刘符听着只觉自己的喉咙仿佛也正被火烧着似的,他扶着王晟的肩膀,喂他喝了些水,涩然道:“什么失礼不失礼……景桓,你怎么样?我……我看着心里发慌……”
王晟心里一颤,转头看向刘符,视线扫过他的下巴、嘴唇、髭胡、鼻梁,最后落在那双眼睛上。他定定地看了一阵,神情渐渐变了,像一滴墨在水中荡开。就在此时,他不想再去说那一句从始至终一成不变的“臣无碍”了,漫无边际的病痛到底消磨了他的心智,他像着了魔一般,看着近在咫尺的刘符想,哪怕——哪怕就是一小会儿也很好。
他的口袋松了。
“王上……”王晟松开按在胃上的手,慢慢地朝着刘符伸了过去,带着几分释然,露出苍白的笑意,对着他轻轻道:“臣坐不住了。”
刘符见王晟摇摇晃晃地朝着自己倒过来,忙伸手接住他,避开伤口让他靠在右肩上。他扶着王晟的肩膀,看着就像是把他抱在怀里一般,“那你先靠着我歇一会儿,等太医来了,再让他们扶你到床上去。”
王晟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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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万没想到,坐在雍国外廷权力顶端宝座上的男人,他,居然是个花瓶!而且还投怀送抱以媚上!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啧啧啧啧!
第74章
赵国经此一战,元气大伤,再难与雍军正面抗衡,只得龟缩进上党,坚守不出。这一战,摧毁了赵国最后的精锐,从此赵国便如同一只被拔了牙的老虎,彻底转向守势——而一个只守不攻的国家,注定是无法长久的。
是夜,刘符在营中大摆庆功宴,以犒赏诸将。
“痛快哇!这仗打得真痛快!前一阵可憋死我了。”朱成把酒杯举过头顶,底朝下地翻了过来:“王上,这么痛快,还不给点酒喝?就给喝这淡出个鸟的茶……”
刘符指着他哈哈大笑,“老朱,你可真行,知道这是什么茶吗?”他这一笑,牵动了左肋的伤口,疼得一个激灵,刘符抬手按住伤处,却丝毫不减兴致,“你忘了咱们是怎么拿下长子城的了?还喝酒,真把赵人当傻子了不成?”
“就是,”刘豪捧着茶附和道:“等大军进了上党,王上能差了你的酒?就怕你到时候喝得让人给横着抬回长安!”说完,他转身朝向众人,“哎各位,我听说当时何武献城的时候,从洛阳宫里挖出来好几坛前朝的……那叫什么来着……啊!秋露白!对,那酒,可真是有年头了……我估计到时候打进上党,王上也不可能舍不得那几坛酒,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