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要送人情,那就干脆送个大的。”刘符笑道:“你有分寸,此事不必过问于我了。”
“是。”王晟思索片刻道:“既如此,臣五日后便当动身。”
“好。我拨一千人给你,李七你也带着吧,这小子机灵得很,武艺又好,寻常人拿不下他,有他在你身边,我也好放心。”
“谢王上。事不宜迟,臣现在就去筹备。”谋划已定,王晟再不耽搁,言罢便起身,刘符本已默许,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忙叫住他道:“景桓,等等!”见王晟停住脚步回头看他,刘符微微一笑,招手道:“你到我这边来,我送你一样东西。”王晟虽不解其意,仍走到刘符面前跪好,疑惑地看向他。
“我有个东西,好些日子之前便想送你,一直揣在身上,但每次见到你的时候都想不起来,没想到居然一直拖到现在。”说着,刘符伸手进怀里,摸出一块玉来,塞进王晟手里,神秘道:“景桓可要妥善保管,此玉有大用。”
王晟手心一热,低头看去,见手里放着一块正圆形的羊脂白玉,触手圆润,上面没有一丝雕纹,疑惑道:“不知王上何意?”
刘符神色忽然一整,敛去笑意,“景桓,我无意瞒你。前些日子我不在,刚一回来便有大臣私下里找我弹劾你。我自然不信,只是……”王晟握着玉,静静地看着刘符的眼睛,刘符被他这样直直看着,忽然有些不自在,后面的话有些难出口,他摸摸鼻子,顿了顿才道:“只是积毁成山、三人成虎,我虽深明你心,只恐久后难免糊涂。你持此玉,若是我……日后若是有何变故,你便将此玉示我,我定能想起今日之事。”
王晟看着刘符,过了片刻,才笑了一下,低声道:“王上若不疑臣,何用玉石?王上若不信臣,玉石何用?”刘符一噎,半晌说不出话来,眼神落在别处,王晟却举起这块玉,步步紧逼,“譬如白璧无瑕,若已生嫌隙,岂能再如当初?虽有丹书铁券,尚不能免死,何况一块无字之石?”刘符目光一凛,猛地转向王晟,王晟则回望着他,与他视线相对,目光深沉平静。刘符一动不动地盯着王晟,忽然将手向前探去,王晟却赶在他之前收紧了五指,将玉石攥进手掌里,刘符一把握住王晟的手腕,直直地盯住他,王晟仍毫不躲避地与他对视。
过了片刻,终于还是刘符先动,他缓缓放开王晟的手臂,叹息道:“是我考虑不周。这玉是长安宫中的,据说价值连城,景桓平日里从不佩玉,既然喜欢,不妨拿去把玩吧。我虽非圣明之主,亦非无道之君,景桓诚心为国,竭忠尽智,我自然知晓。今日我与君一诺,不需玉石为信,但以日月为证,天人共鉴——从此之后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我与雍国,必不负君!”
王晟并不感奋,也并未谢恩,而是将玉石妥帖地揣入怀里,对刘符一叩首后,简简单单地道了一句“臣告退”,而后便起身出去了。刘符下意识地抬起手,又缓缓地放了回去,看着王晟的背影,心中颇有些百味杂陈。
他的这个丞相,就是看得太清楚了。
王晟出去之后,一眼便看到一直在外面徘徊的刘豪。刘豪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走着,鼻尖冻得通红,显然是从刚才出去后一直等到了现在。王晟看了他一眼,却并未多言,刘豪见了他也无话可讲,对他还算标准地行了一礼,王晟手中捧着件鹤氅,只点头回礼。而后两人便擦身而过,刘豪推门进去,王晟向外走去。
“王叔?这么冷的天,怎么在外面等?”刘符见到刘豪冻得通红的脸,便知道他刚才一直等在外面,上前扶他坐好,又替他拍了拍身上的雪,嗔怪道:“有什么事不能当着丞相的面说。”
刘豪摆摆手,“嗨!最近没什么仗打,我能有什么事。”刘符对这位王叔一向亲密倚重,私下里刘豪对他从不称臣,刘符也毫不在意,便听刘豪又道:“若是国事,那确实没什么要瞒丞相的,我这次来不是为了家事嘛,还是等他走了再说吧。”
刘符现在一听“家事”两个字就头大如斗,强笑道:“不知王叔有何家事?”
“还不是你那婶婶,催我几十回了,我之前一直拖着没说,这次再不说,就进不去家门了。”刘符起了兴趣,闻言挑了挑眉,感慨地插了一句,“婶婶还是这么厉害。”他这个王叔,论身材堪称是壮硕如牛,脾气更是爆竹似的,动辄就要骂人,但每次一回家都轻声细语,小心翼翼,挨骂的时候更是像只哑了的鹌鹑一般,连抬头都不敢。他从小去刘豪家,从来都不怕惹到这个铁塔一般的叔叔,小孩子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何况刘符自小聪明,一早便摸清了叔叔家的基本情况,知道该讨好的是谁,三两句甜言蜜语就哄得他这个婶婶心花怒放,对他疼爱有加。时间一长,刘豪也发现了小侄子是妻子眼前的大红人,于是每次挨骂了就让他去找妻子求情,刘符夹在两人中间,这么多年来没少两头捞好处。
“可不是吗!”刘豪不知道刘符正在心里一面回忆自己的光辉事迹一面编排他,闻言颇为认同,重重叹了口气,又继续道:“你婶婶说你都二十三岁了,官做的不小,到现在却还没讨到婆娘,怕你不知道着急,就让我催催你。还说你要是再没信儿,她就要亲自进宫来了。”
“别!别、别,千万别。”刘符连忙摆手,“你让我婶婶别操这个心了,我心里有数。”
“就是!我也是这么和她说的,你说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呢!才二十出头,着什么急?结果我一说,哎……”刘豪没继续说下去,刘符也没追问,他想都不想就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一时间看向自己这个叔叔的眼神颇为歉疚,没想到他本来就已经过得那么艰难了,还要因为自己遭受无妄之灾。刘豪又叹了口气,“最近怎么就没有仗打呢,赶快把我派出去得了!”
刘符无奈道:“到时候见不着我婶婶,你又得想人家了。”
刘豪哼哼两声,既没认同也不反对,过了一会儿又道:“你也别一点都不着急,我昨晚也想了想,还是早生娃好,你想啊,再过十五年,娃们都能跟着你打仗了,上阵父子兵,多好!再说了,你不着急,你婶婶就得跟着上火,她年纪也不轻了,你可少让她操点心啊!”
“好好好。”刘符笑道:“我平时没有这个时间,还得烦请我婶婶替我物色了。”
“不用物色了,她这些天在家没干别的,都选出来百十来个了,就等你松口呢。你就说你喜欢什么样儿的吧,我回去和你婶婶说,她选的什么样都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就看你了。”
刘符脑子一热,脱口而出,“我无所谓,只要别和我婶婶一样就行。”
刘豪怒道:“怎么说话呢!你婶婶什么样的?啊?你婶婶哪不好了?”刘符两只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猛地回过神来,忙道:“失言失言,我婶婶挺好的!可……就是太厉害了,我喜欢温柔些的。”
刘豪哼哧哼哧地消了气,临走时嘴里仍嘟囔着什么“温柔…温柔有什么好的……”云云。刘符叫住他,“王叔,不用过饭再走吗?”刘豪摆摆手,“你婶婶酱了牛肉,我就好她做的那口,不在这儿吃了。”刘符无奈地把他送到门口,自己在檐下负手站着。雪果然已经停了,刚才下得那样急,却到底留不住,地面上除了微微潮湿之外,再看不到下过雪的痕迹。
刘符拢了拢衣襟,仰头看着白茫茫的天幕,忽然思考起自己的人生大事来。他有幸死而复生,能重开基业,自当志在天下,唯恐不能统一宇内,于其余之事都不甚上心。只是子嗣的问题毕竟还是越早解决越好,不然他身死之后,主少国疑,国家难免要有动乱。何况他既然已经称王,国家就不能一直没有王后,不合礼制倒是小事,只怕有心人从中大做文章。故而后宫的问题虽然不需要费太多心思,但也不能完全不上心。眼下正要入冬,百姓蜗居,朝中无事,他也正好应该趁此机会歇一歇,放松一下——
也免得他对着自家丞相这个大男人都能生出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刘符打了个寒颤,关上门赶紧进屋去了。
第28章
送走了王晟后没过几日,刘符便一身戎装地带人去渭水南边田猎。自从他带兵出征魏国、王晟监国以来,朝中上下一直弥漫着紧张的气氛,直到他回来也未稍有缓解,暗藏的矛盾不仅没有解决,反而因为刘氏宗族对王晟的弹劾失败、以及刘德刘凌等人一同被杀而愈演愈烈。王晟虽然看起来文弱,对百姓也一向颇为怀柔,但行事刚猛,尤其对百官毫不留情面;而刘氏宗族随他起兵,共同肇基,功劳颇重,又与他亲密非常,自然不能容忍王晟踩在他们头上。如此一来,两边便针锋相对起来。
这看起来像是王晟一个人与功臣亲族之间的矛盾,但刘符知道,其实不然。王晟虽然孤身事国,但在这件事上他代表的不是他自己一个人。就好比在此次甘泉宫一案中,他从川中提拔起来的廷尉张青就完完全全地站在了他的这一边,虽然廷尉所为也算是恪尽职守,秉公办事,但其中未必没有个人立场。而像张青这样的人绝不是单独一个,朝中大有人在,将来还会有更多。在刘符起兵之初追随他的人,现在无一不是地位显赫,而刘符想要夺取天下,必须广揽天下之才,必须任用新人,不可能仅凭功臣宿将成事。于是新贵与旧臣之间暗流涌动,暗中冲突已成定局,王晟虽为百官之首,无朋党之意,但无论他是否愿意,他同时也是新贵们眼中的主心骨,他行事虽正,但想将自己摘出去也绝无可能,故而能消弭内忧的只有刘符这个雍王一人。朝臣与魏国新降的官吏都在观望,功臣新贵不能并重,只看刘符如何取舍。
“诸位!今日田猎,来的都是我们自家人,今日无有君臣,大家不需拘束,各凭本事即可!”刘符只带了宗族子弟,未带其余众臣,但因着他最初起兵时,同乡的族人纷纷拖家带口前来投奔,故而此时行猎声势仍然不小,除去兵士外,竟足足有二百余人。他们这一支都是匈奴后裔,祖辈世世代代生活在马背上,后来虽然与汉人杂居,但上上下下仍都精于骑射,故而猎场上上至皓首老翁,下至总角孩童,全都跨在马上,背弓负箭,刘符环顾一圈,笑道:“好!我刘氏男儿,各个都是英雄!今夜我就在这猎场设宴,不过可说好了,今天没饭给你们,自己打到什么,晚饭就是什么,打不到猎物的,今晚可要饿肚子了。”
“是!”
“话不多说,我先走了!”言罢,刘符一扬马鞭,当先去了。众人四下散开,或单人独骑,或三两成群,纷纷去寻找猎物。
刘符自恃骑射过人,故而毫不担心,只在林中信马由缰,等着看能不能遇到什么大一些的猎物。转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大猎物没看到,却碰到一队孩童,看着都还不足十岁,骑着小矮马,背上挎着短弓,腰间都悬着野兔。刘符笑道:“都打到晚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