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还是少年时的鸣儿再度唤出自己的名姓,彻莲心中酸甜交织,恨不得一步上前将他拥入怀中;可他深知现下还不是时候,只能勉强稳住自己的身躯,等待这即将到来的审判。
而越鸣溪却显然没记起自己与这个名字的关联,笑着又道:“西堂长老,天下高僧众多,你却如何与这最是鼎鼎大名的妖僧撞了法名?这下我也不敢唤得,唯恐下一刻便当真将他唤来此处,如当年血洗菩风寺那般教大家不好过了。”
彻莲静默地听着,在越鸣溪看不到的时候露出了一丝苦笑。
果不其然,若鸣儿这一世没有在幽篁山脚下邂逅自己,没有回忆起前世的种种执念,他们如今便只是这么个陌路的光景;鸣儿不记得他,对这一心心念了两世的名姓亦无印象,甚至还认为他就是说书先生口中那个不仁不义的灭世妖僧。
他又该如何使鸣儿相信,自己正是这个妖僧,正是他苦心等着的爱人?
迷惘间,他又见越鸣溪敲了下掌心,眼眸亮亮地朝他看了过来:
“不若这样;你唤我鸣儿,我便唤你莲儿如何?”
说罢似是也觉得有些不够庄重,赶忙又解释道:“我是觉得这么唤亲切些。以往在越家庄也有撒娇唤娘亲潮儿的时候,西堂长老若是不喜,我仍唤回来便是。”
“……”
彻莲又怎会不喜这般称呼?
他看着眼前年少真挚的越鸣溪,只觉得这人从未变过,连道出这个爱称时那笑吟吟的模样也与以往如出一辙,便不由得目眩神迷起来,也忘了如今两人这不远不近的尴尬距离,仍像往常那样微微一笑,抬起手来就想要去触碰他。
然而正当他的手快要抚上越鸣溪的脸颊时,眼前的少年却陡然一个激灵,有些窘迫地退后了两步。
“啊,那个……”越鸣溪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也不再去看西堂长老现下的神色,转过身去有些慌乱地道,“忽然想起香积厨的小师父约了我今日下午去试吃新菜色,先走一步啦。”
说罢便起身拍拍腰臀处沾上的草屑,匆忙离开了这里。
……
他当然知晓自己这六神无主的模样会教西堂长老困惑,也不清楚刚刚两人间那暧昧而诡异的气氛从何而来,只打心底觉得这与他交好甚久的老和尚似有古怪,简直像是——
简直像是在爱慕着他一般。
越少庄主一屁股坐在入暮岭后那片枝叶婆娑的枣林里,回想起方才西堂长老看自己时那满含着柔情与眷恋的眼神,只觉得脑壳疼得要命。
他自认不是个自恋之人,不会平白无故断定一个男子,甚至是一介年长的出家僧人心悦于他;然而回想起之前与西堂长老相处时的种种,却又觉得这并非只是自己的错觉。
西堂长老待他确乎比其他师父都要亲切得多,平日里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不在话下,凝视着他的眼神也着实不像是只在看一个伶俐讨喜的后辈。先前尽管他也有所察觉,却并未因此而多心;可方才那人的情不自禁已是教他明白得透彻,便不由得心烦意乱起来。
虽然他正是年少多情的时候,或许并不反感寻常同辈的示爱,可这人饶是待他再好,却也已是如此年迈的老人,他日后又该如何装傻充愣地与他共处,抑或是径直道出拒绝的话来?
兀自苦闷了一会儿后,他看了看四周那陌生的春日风景,心下又隐隐困惑起来。
这三宝禅寺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何以他醒来便对无我大师的话深信不疑?当真是自己练功练到走火入魔失忆了不成?
此时此刻,他开始由衷地后悔自己同掌门老爷子斗嘴怄气的事,破天荒地希望自己还蜗居在幽篁山学道弟子那简陋的窝棚中,并且头一回有了离开此处,赶紧回到越家庄中找爹娘撒娇诉苦的念头。
……
与此同时,始终尾随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彻莲将身形隐匿于树后,看着他那时而皱眉、时而叹气的心烦模样,已是彻底明白了过来。
——鸣儿非但没有记起他丝毫,还正在为自己被一介老僧痴缠上的可怕之事而困扰。
这一令他不愿承认的事实化为渴血的套索,紧紧地勒住了他的咽喉,痛苦而又闷窒得教他几乎无法呼吸。
原本坚实的树干被已是枯灰之态的手抓出道道白痕,彻莲远远地看着已是躺在树下打起盹、逃避般陷入了午睡的越鸣溪,又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一眼自己鲜血淋漓的十指,默默地离开了这片寂静的枣林。
他走得趔趄,只觉得每一步都有紫黑的瘴气自心中溢出来,在这春日温煦的阳光下尤为冰冷。
若他告诉鸣儿自己就是他苦等的爱人,且只消与他春风一度便会现出原有的美貌来,鸣儿当真会相信自己吗?还是会用方才那警惕而慌乱的眼神拒绝听下去,亦或是骂他这个老妖怪得了失心疯?
彻莲漫无边际地在这三宝禅寺中走着,待到终于将那潮水般的苦涩生生咽下,勉强打起了一丝精神时,他发觉自己已是走到了四下无人的方丈院中。
虽然没有来打扰无我大师的意思,不过见那一扇赭色的禅门正虚掩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轻轻叩了叩。
许久未曾见有人应声,他推门走进去,只见无我大师正盘腿坐在一方幽然飘香的石炉边,苍老的眉眼静静阖着,像是仍在入定;感到活人的生意朝自己走近,便抬头朝他看了过来。
“莲小子,你却来得正好。”无我大师的声音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透着些许淡淡的疲惫和沧桑之态,“我正有一要紧事欲告知于你。”
彻莲愣了一下,眼眸倏然燃起了微光:
“可是鸣儿的药有着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