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寂寥无人的庭前忽然传来些许孩童的嬉笑声,迫使彻莲从那快要身魂剥离的清静中回过神来,见那似乎是些山下香客礼佛时带来的孩子在聒噪,便又再度阖起了眼,并不打算理会。
“哇!红衣裳的老妖怪!”
为首的一个小女孩用那尖细而稚嫩的嗓子叫起来,指着彻莲的方向对身后的几个孩子道。正在捉迷藏的几个小孩便都聚过来,围绕在彻莲身后很是好奇地张望着,你一言我一语地便争论起来。
“胡说,我爹娘都道佛门是清净之地,哪来的妖怪!”道出这话的黄衣小孩不屑地反驳道,随即又紧张起来,“莫不是这入暮岭上的山精野鬼?”
又一个小孩捏起鼻子道:“且不论是妖是鬼,他可当真是既老又丑,咱们还是赶紧跑吧!”
彻莲皱了皱眉,老弱的双手再度将那不断摩挲的舍利子攥紧,直觉想要起身离开,下一刻却被横到眼前的小女孩绊得一个趔趄,径直摔倒在了满是青泥的小道边,手中的舍利子也崩离开来,颗颗滚落在土石间的缝隙中消失不见了。
“跑什么!不过是个年迈无力的老妖怪,都来随我降妖便罢!”
那小女孩端的是地位尊贵,打扮得珠光宝气不提,小脸上也满是不可一世的傲气,更是为了证实自己所言非虚,上来便要踢打眼前这滑稽的红衣妖怪。
看到自己视逾性命的物事就这么滚落到泥土间,彻莲心中蓦地发起慌来,当即也顾不得身后那群还在哄闹的孩子,俯身便要去捡那些七零八落的舍利珠,艳红而佝偻的背影在这突如其来的喧嚣中更显可笑。
越鸣溪编好了一只草蚱蜢,正托在掌心欣赏得眉飞色舞,却被禅院中传来的吵嚷声打扰了兴致;下意识低头朝屋檐下看去时,那原本正在闭目养神的西堂长老不知何故摔倒在了地上,似是在泥土间翻捡着什么物事,而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正围在他身边不住地踢打。
他嚇了一跳,赶紧丢了手中的草蚱蜢跃下房檐,径直提溜起一个小孩的后颈衣襟,皱着眉道:“哪来的一群小屎虼螂,父母可是没教过你们尊长这二字如何写?”
那小孩冷不丁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少年拎到半空中,当即憋红了脸不住地挣扎,而为首的小女孩早已吓得小脸青白,不曾想到这偏僻的禅院中还有旁人目睹了他们干的坏事。
越鸣溪作势扬起手,小女孩赶紧抱着头蹲下来,识趣的样子倒教他好笑起来。于是他看了看还在手中挣扎的小孩,眯起眼睛道:“下回还敢不敢了?”
众小孩忙不迭地摇头。
越鸣溪手一松,那小孩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乖,赶紧回去找爹娘哭去吧,不然下次被哥哥看到的话,宰了你们哦。”他笑眯眯地在脖子上划拉了一下,几个孩子便惊恐地作鸟兽散了。
越鸣溪拍拍手,回过头去想要搀扶起摔在泥土间的西堂长老,却发现他好似对方才的一切浑然不觉,仍是专注地跪在石缝间一颗一颗地捡着那些舍利珠,拿出帕子将它们细细擦净,又谨慎地揣进怀里。
“西堂长老,佛珠若是断了再去戒坛领一串便好,何必要在这里苦苦找寻呢?”
“……”
彻莲闻言一怔,抬起头来看着越鸣溪。
越鸣溪不明所以地回看过去,这才发觉西堂长老的双颊上竟有未干的泪痕,胸口微滞的同时,忽然隐隐心慌起来,只道自己方才是说错了话,便也蹲下来道:
“长老不必听我妄言,方才只是一时口拙。我也来帮忙。”
说着便也聚精会神地趴在小道边,从身下的泥土石缝中找起那些细小的舍利珠来。彻莲看着他夕阳照耀下的认真神色,恍惚地抬起手来想要去触碰他,却还是在半途堪堪收住,将自己沾满青泥的手指收回了宽大的衣袖。
与已然老眼昏花的西堂长老相比,年轻的小少爷自然要眼尖得多,轻而易举地从那些颜色相近的土粒中将舍利子一颗颗地捡了出来,又从腰间摸出一根结实的红绳,对着不甚明朗的夕光将它们重新穿起,这才吁了口气交到彻莲手中:
“好啦!一定一颗也没少,不信数数看。”
见彻莲不动,只是怔愣般长久地凝视着自己,越鸣溪摸摸鼻子,拉过他的手便为他将这串修复好的舍利子戴上,末了又打量几眼,笑道:
“这舍利珠端的是十分好看,与这身红衣裳很是合衬。”
话音刚落,傍晚的钟声在这空寂的古刹中敲响,唤回了彻莲的一点心神。他低头看着自己失而复得的珍物,淡淡道:“施主却不觉得,这一袭红裳与我这垂暮老僧很是不合衬么?”
越鸣溪自然而然地回道:“哪里有不合衬?我看好看得很。”
“……”
见越鸣溪当真语出真心,没有半点阿谀奉承的意味,彻莲只觉得心中微暖,再度攥紧了腕上的舍利。
越鸣溪看着他,忽然道:“西堂长老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
方才的喜悦尚未来得及消化完全,便又猛然听到这等惊喜的话来,彻莲极力压抑着心潮的翻涌,道:
“……何出此言?”
越鸣溪便笑吟吟道:“虽然西堂长老年纪颇长,可细细去观这五官,沧桑之下却是十足的风流美貌,想必年轻时定然是个美……美……”
彻莲一愣,不知道越鸣溪怎么忽地结巴起来;只见他双眼直勾勾地越过身边的长老朝庭前看去,双颊也浮出了异样的红晕。
“美人……”
彻莲回过头去,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在树边的幽柔身影。
空梵扶了扶头上青青的斗笠,浅笑着朝他们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