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在明镜山庄中得知一切的真相后,几乎已是肝肠寸断,那是即便将彻海剁成肉泥、挫骨扬灰也难解的刻骨之恨;最后却也只能教他活在这世上忍受虫噬之刑,与鸣儿曾经遭受的痛苦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
想到彻海如今还在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他便觉得很是快意,当即想要去见上一见,砍下那颗早该去见阎王的头颅祭给自己,也不枉他放任这老贼多活这十年。
无我大师见他去意已决,便默念一声阿弥陀佛,心下微微叹息,却也并未出言阻拦。
他从自己的药箱中翻出几瓶还尚能抑制住蛙涎之毒的丸药来,递与彻莲道:“算起来还够你撑上十余日,且快去快回,莫要耽搁了时候。”
彻莲便道一声谢,再度俯下身来看了看自己的少年,拉起他垂在身侧的手轻覆在已然枯皱的脸庞,半晌终是睁开了双眼,收拾起随行的简装便打算上路。
临走前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大师,若鸣儿醒来时问起我,千万不要告诉他我毒发之事。”
无我大师一怔,面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
夜以继日地赶路时,除却经脉间毒液流淌的剧痛,彻莲其实并未感到太大的痛苦。眼看鸣儿就要醒来,两人也即将修成正果,这最后的一道劫难既然来了,只打起精神渡过去便是。
仅仅是躯壳的磨难并不足以将他击垮,好容易才寻回自己的爱人,彻莲求生的意志自然比这世间的任何人都要强烈。
鸣儿尚且在无我大师的相助下努力去克服那最后的试炼,他又怎能功亏一篑。
也因此不消几日他便赶到中原,站在巍峨不改的菩风山脚下仰望山顶那已然破败的佛刹,却来不及去回忆年轻时的自己在这里度过的种种酸甜苦辣,扶着斗笠深一步浅一步地上了山,又从袖中倒出两粒蜈蚣丸,咬着牙去忍耐那愈发狰狞起来的疼痛。
十年前明镜山庄一难过后,菩风寺已不复当年江湖第一刹的盛名,从此再无半分香火燃起,破败而颓靡的金顶早已失了光泽,雾霾重重的天王殿挂着陈年的尘灰与蛛网。
彻莲走进窳败沉闷的山门,不见这菩风寺有半分人烟,宝殿内的罗汉像甚至东倒西歪地落在泥里,分明已是被遗弃多年的模样,不免紧扣住胸前的衣襟,有些微微的愤懑。
时隔多年再度看到那个自己恨了一生的滑稽老僧时,他正脏兮兮地坐在菩提树下,树皮般的躯干仍爬着密密麻麻的细小凸起,周身鲜血淋漓,面上却木讷痴傻地笑着,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师弟。”彻莲摘下斗笠,平静地对他道,“还记得我么?”
……
许久,彻海抬起一双青筋暴起的灰白眼球朝他看了过来。
“……师兄。”他如梦初醒,很是惊喜地拍手道,“师兄,你也老啦!”
还未待彻莲回话,他便手舞足蹈地嬉笑起来,浑浊的老眼盯在这人同自己一样爬满了皱纹的眉目,仍是拍着手唏嘘道:
“想不到美貌如当年的香粉和尚,老起来也是这副鄙陋难看的模样啊!”
“……”
彻莲皱了皱眉,已知是眼前的老僧在日复一日的虫噬地狱中得了失心疯,心中憎恶的同时,也懒得再同他多费口舌,径直从袖中捡了把匕首出来,握在手中拭了拭那薄薄的铁刃,沉声道:
“师弟,我此行是为来取你的心头血。”
闻言,彻海的癫狂在一瞬间收敛了起来。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比自己还要苍老可笑的师兄,手指抓在身下满是泥污的僧衣,低头似是回忆起了些什么,半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怅然道:“喔,是为那蛙涎毒中的血炼药吧……过了这么多年,想不到还是被能人参破这毒的解法了。”
彻莲不置可否,手中的匕首握得更紧了些,末了也只是淡然问道:
“可是还有遗言要交代?”
“……”
彻海仍是愣愣地看着已经抹向自己喉咙的匕首,眸中的浑沌似乎清醒了一些,半晌忽地低笑出声,以怜悯而又嘲讽的目光看向他道:
“师兄,你却是来杀错了人。且用你那同躯壳一般老态的脑瓜好生想想,我释彻海一生阴险狡诈,又怎会冒险用自己的心头血给你下毒?当年也道是若不甚没能将你毒死,岂不是还要等着你来杀我解毒?”
见彻莲蓦地怔在原地,不可置信般瞪大了眼睛,彻海面露得意之色,又自喉间发出两声嗬嗬的怪声:“不妨来猜猜,是谁的心头血才能救你这个老不死的妖僧呐?”
……
经脉间再度泛起的剧痛和彻海恶鬼般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化作耳边沉重的嗡鸣。彻莲后退了两步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子,布满血丝的双眼睁得浑圆,艰难地出声道:“你……鸣儿……”
彻海哈哈大笑:
“是啊,当年我放了迦玉半身的血去炼这毒,他哭着求我放过他,我便哄他道这是最后一回试炼,若是他乖乖教我取血炼药,我便可允他今后同你在一起;哪知他竟当真信了我,任由我去折腾那重伤未愈的身子,直至最后也不曾哭闹一声。”
说罢又怨毒地看着彻莲道:“师兄,迦玉从小便是我的囊中物,你这本该是魔君邪物的不祥之人何以来与我争?现下倒好,我如今不死不生,你也再难与迦玉厮守,啧啧,好一对苦命鸳……”
话音未落,彻海的人头蓦然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