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陷入一个陌生却温暖的怀抱,虽然牵扯到了他腰间还未愈合的新伤,却轻柔得不可思议。他看着彻莲那映在灯火中的温柔侧脸,忽然便流下泪来。
这世间第一次有人抱他,小心翼翼的带着新奇与试探,没有他想象中的伤害和怒叱,轻而易举地探进了他的心底。
于是那日七夕,彻莲抱着他下山去放天灯,还给他买了甜糕巧果、花鼓鞠球,他也生平头一回露出了笑容,像个真正的稚龄小童一般窝在长者怀里撒娇,就这么将这不算深重的好意铭记了一生,即便日后彻莲早已不再记得。
虽然那晚回去后彻海又以找不到他为由毒打了他一顿,自那之后的折磨也愈发变本加厉起来,可释迦玉却莫名觉得不再难熬,每每趁彻海不在时跑到禅寮去找彻莲,缠着那人教自己弹琴识字,日子便也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只是后来彻海还是发现了。
彼时释迦玉束了发,已从总角小童变为稚嫩的少年模样,心中便有了些对那人的迤逦情思,彻莲有事不能见他时便窝在自己的漆黑小屋内写写画画,画便是各种水墨莲花,写便是《涉江采芙蓉》,彻莲第一首教予他的汉诗。
他自认将这些笔法稚拙的字画掩藏得很好,不想日后还是败露了自己的心思,被彻海发现了一首还未送到彻莲手上的情诗。
那日彻海将滚烫的盐水泼在他新长出嫩肉的伤口,他躺在地上气息奄奄,口中却不停哭嚷着:
“……我当真喜欢他!”
彻海闻言更是暴怒,打穿了他的锁骨和脚踝,自此将他囚禁起来,再也不准他踏出这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半步。自这时起直至多年后岫宁山初秋,他都未曾再见过彻莲一眼。
也是那之后不久,释迦玉少年身躯已逾成熟,彻海也开始修炼夺相密法,意外发现若采补之人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子,竟会比寻常习武者精进数倍,便欣然开始了乱/伦之孽,迫他在初经人事的年纪与亲父苟合,作为最卑贱的炉鼎活着。
同样是整整十年。
这十年间释迦玉也曾想过一死了之,恨彻海,恨将自己送到菩风寺来的老宫女,也恨起了彻莲。
原本粘在身旁的孩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菩风寺中,彻莲却丝毫不以为意,只在多日后才偶然问了彻海一句,得知那孩子已被父母接走后便不疑有他,好似自己真的于他无关紧要一般。
起初释迦玉还盼望着有朝一日彻莲能察觉出端倪,将自己从这间不见天日的黑屋中救走,久而久之却也绝了这个念想。多年来的雪压霜欺使得他体质特殊,自有一番毒素沉积出的不俗修为;慢慢摸索出门道后,他便也在与彻海交/合时不动声色地修炼,终是在彻海即将突破第七层之时夺取了他的全部修为,又震碎束缚着自己的锁链,带着两卷夺相书连夜逃出了菩风寺。
从此释迦玉便浪迹天涯,一番蹉跎度日后也终是看破红尘,到不为人知的一方小刹岫宁寺出了家。
藏在深山中香火寥寥的岫宁寺原本只有一些垂暮老僧,多年来再无新弟子入门,只待守着落满青尘的世尊像安然归去;释迦玉到来后却传授了夺相密法与他们,道是破了戒便可如他一般永世长生。
多年后,不愿犯下俗罪的老僧寿终正寝,勘悟过来决定追随释迦玉的众僧却早已重回貌美年华。释迦玉生怕那老魔头还会来寻自己,每日精进武学不在话下,更令众僧各自收徒教养,以壮岫宁山声势,终是使得岫宁寺名声大振,成了一方传奇妖刹。
岫宁寺众僧修炼时多为相互提点,极少有出外寻那江湖莽客的人,而释迦玉更因早已突破第七层,从未再真正与谁水乳交融过;心底也隐隐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再遇彻莲,与自己真正相爱之人共赴巫山。
他知道彻海对彻莲始终心怀狠意,却并未在自己大成之后去往菩风寺搭救,而是耐心地等待着他落难之时,再以上位者的姿态予他救赎。
于是数年过后,在初秋岫宁寺的烂漫枫花中,他果然等来了那满身泥泞的蹒跚老僧,匍匐在他脚下乞求他救自己一命,助自己向那魔头复仇。
他轻易得了他的身,却从未得过他的心。
于是上辈子只能狼狈而逃,在越家山中孑然相思二十载,写了封年少时未能交给他的情信,画了幅墨莲,然后念起往生轮回咒,将自己送往再无纠杂情思的一生。
可惜前世今生,却也不过南柯一梦,他还是那个释迦玉,喜欢的也还是那个彻莲。
释迦玉道:“大美人,我真心爱慕过你。”
释迦玉又道:“两世执念,如今才算真正看破;须得承认你我有缘无分,但凡往昔种种纠葛,便也到此为止吧。”
不同于百炼炉幻境中带着哭音质问自己的少年,眼前之人集全了两世记忆,言语间已是真正的从容淡然。彻莲始终注视着他眉眼,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喉口,有些干裂的唇微微张着,却没能吐出半个字来。
释迦玉走到蜷缩在地上的彻海身边,垂眸道:“他曾伤我辱我,却只因是我生父,世尊便不许我背上那弑父之名;在岫宁山中冥想多年,原本如斯仇怨,亦已看淡。现如今我将他交付于你,如何处置,但凭心意。”
彻海仍在望着他痴笑,老朽的面容鄙陋异常,明明是自己多年来恨到巴不得食肉寝皮的魔头,可此时彻莲看着他,竟觉得自己那满盛着怒焰的胸腔正在缓缓褪去余温,只剩下一丝不知从何道起的哀凉。
他沉默了许久,终是道:“你这之后,是要如何打算?”
释迦玉闻言略作思索,沉吟道:“即便我曾为岫宁寺迦玉法师,这辈子却只是越家庄少主越鸣溪,尚有双亲需要孝养,日后娶妻生子继任庄主,不在话下。”
说罢顿了一下,望进他眼里似是还想说些什么,末了却只是抱一抱拳,道:“就此别过。”
便转身径自离去。
“……”
彻莲猛然回过神来,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的衣袖,却两下扑了个空,就像在幻境中看着那件被火舌吞噬殆尽的红裳一般,眼睁睁地看着他飘然离开了雨后初晴的明镜山庄。
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