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岫宁山出了奇景,反季的桃花开得旺相,高崇久违地离开骥灵洲来到此处拜访旧友,顺道捎带上了自己初出茅庐的幺子,想引他见见世面。高思远打小便内向腼腆,一路上都紧紧地扯着父亲的袖口跟在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不同于明镜山庄的风景,终也放松了下来。
然后他便看到了山中凉亭内饮酒弹琴的艳僧。
那人醉眼朦胧,敞着怀坐在靡靡桃花下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风雅至极,潇洒至极。鸽血红的佛珠被他拆了做棋子,经书善论被他拿来垫琴脚,明明是大逆不道的行径,可高思远恍然看着他眉目,竟觉得他才是佛。
那一刻他终于知晓,原来驿站茶馆中那些说书先生所编排的美人传奇故事并非诳语,世间当真有人生来如此,只一眼便能教众生神魂颠倒,
他就这么躲在父亲身后看着那人,半晌悲从心起,如同看尽了自己求而不得的一生。
释迦玉见友人携了个面生的少年,便笑着问道:“这是阿遥?”
高崇便唤他从自己身后出来,教他向释迦玉问了好,不免得意地向这个没有子嗣的老友炫耀道:“这是幺子阿远。”
释迦玉闻言便惊讶地放下手中酒壶,着实打量了他一番,若有所思道:“多年未见,高家小幺居然都已经这么大了?”
说着便朝他伸出手,像是想摸摸他的脑袋,却又在中途放了下来,转而拍拍他的肩,笑道:“那便陪大伯来喝一杯吧,阿远。”
感受到那人掌心的温度,高思远鼻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那人花下饮酒,尚来不及去想什么旖旎的心思,只呆呆地捧着酒壶看父亲与他高谈阔论,漆黑的眼眸中倒映着他的音容笑貌,便也由此回味了一生。
他听到父亲跟那人抱怨自己性子柔弱木讷,平日里只爱吟风弄月,没有侠者风范,日后怕是难以在这江湖上立足,那人却摇摇摇头,好似不满父亲的说辞:
“这话委实奇怪了些。何谓侠者风范?有些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以貌取人实属大忌;便是只拎得动笔杆子,也并无当不了大侠的道理。正如生在空门的我喝酒吃肉,却又哪里不像佛了?”
那人说着便朝他看来,面上虽还带着微醺的酒意,却当真比这世间任何一个安守五戒的僧人都更像佛。
他知道那人是在鼓励他,心中百感交集,正想打破自己一贯的羞赧来与他说些什么,却忽见得远处一戴着斗笠的僧人缓步走了过来,停到那人身前看他一眼,淡淡禀道:
“师父,修炼的时辰到了。”
他明眼看到那人双眸倏然亮起,注视着眼前弟子的目光变得温柔而深情,像是在看一个钟情的爱人,一颗原本炽热的心便渐渐凉了下来。
高崇打量着那面容藏在斗笠之下的僧人,又见释迦玉起身与他亲昵地耳语一番,三言两语将他暂且哄走,便也隐隐明白了过来,打趣道:“我却忘了,迦玉如今可是有妻室的人。”
那人没否认,笑容更是璨然。
酒过三巡,释迦玉便说出了此番请高崇来岫宁山做客的目的,将半卷夺相书托付给了这个老友。
彼时他戏言:“本也不是什么稀罕到需要托付高庄主来管存的物事,只是我刚过门的夫人毕竟是冲着此物才委屈下嫁的,只怕前脚教他拿了,后脚便会狠心休了我;所以还请高庄主暂且拿去,待到日后我与他缘尽之时,自会写信遣他来讨。”
听他如是说,高崇起初也未曾将这半卷书十分放在心上,回到明镜山庄后便在高思远的要求下交给了这个幺子来保管。
此后不知何年何月,释迦玉忽然出走岫宁寺,未曾再与自己的老友联络过;直至二十年前老庄主才接到密信,道是释迦玉已安然坐化,自此辞别了人间。
听闻自己的痴望已是驾鹤西去,高思远却始终不愿去信,仍盼望着有朝一日他能上这明镜山庄来,亲自取回他所托之物,仍用当年那鼓舞而温柔的目光看自己一眼。
多年过后他终于来了,却是转生成了与他不算相熟的越家庄少年,与一个容姿绝色、却又不知何故有些面熟的僧人一起,拿着他亲笔写就的书信,向他讨要那半卷夺相书。
他爱慕那人已逾痴狂,自然知晓这是迦玉法师的亲迹,明白自己应当遵从他的遗愿,将这夺相书交予前来讨要的后人;可他蓦然想起方才那个行事乖张的妖僧彻莲,就是当年被他戏称为夫人的岫宁弟子,迦玉法师不为人知的毕生所爱。
……
因那心中疯狂滋长的嫉妒,他鼓动这山庄中若干觊觎高家秘宝的狂徒一同围剿岫宁寺,也自以为已将彻莲炼化在百炼炉中,一解心头之恨;却不慎在这最后关头栽倒在了那群真正佛面兽心的菩风寺和尚手中,被彻海轻易卸下一臂,只得在这满目疮痍的密庄中背水一战。
他虽一直资质平平,却因那人当年的鼓舞始终刻苦习武,身法境界其实也可圈可点;只是毕竟身心有恙,重创彻海后,他亦是出气无多。
好在那最后一刻,他还是见到了他。
虽然始终不曾有过机会来诉说这份情思,弥留之际他也只能剖开自己的胸腔,将那珍藏多年的夺相书亲自交到他手上;最后得了那人满盛着悲悯与怜爱的一眼,已是足矣。
……
……
释迦玉看着地上那具体温渐凉的躯体,终是叹息道:“傻孩子。”
便撩起衣摆在他身旁坐下,拿出那串又回到了自己手中的舍利子,默默诵起经来。
他诵得很是专注,一如往昔在岫宁寺中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市井故事集中的迦玉法师便是如此,他若想要风流快活,佛也不奈他何;他若想要虔心渡人,佛却也要惭愧三分。
彻莲始终在身后垂眸看他,半晌才忽然想起被遗忘的事来。抬眼朝那摔坐在地的老僧看去时,已近乎是面呈死相的彻海正以一种极诡谲的目光痴望着释迦玉,似是与方才的高思远相似,却又多了些莫名的猥昵和暧昧。
他皱起眉,在那好容易压抑住的厌恨与怒火间踯躅,忽然感到了某种来历不明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