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毕竟开悟尚晚,又生得妖冶风流,本就不似佛门池中物,加之善缘与声望都远不及彻海,因而在菩风寺众僧看来,最适宜做住持的还是醒尘上人彻海。
彻莲安安稳稳地做了半辈子善僧,与彻海一道从襁褓到耄耋,本以为自己会毕生守在菩风寺,在师父示寂后继任住持,虔心于佛陀脚下过完一生;可他未曾想到的是,自己与彻海兄友弟恭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栽倒在了这个他最信赖的师弟手中,被他毒害了师父,纵火烧了藏经阁,污蔑为妖僧赶出了菩风寺。
变故那日菩风寺外雾霭连绵,身中剧毒的彻莲得以躲过众僧追捕,倒在茂林遮掩下的泥潭气息奄奄。他已年逾九十,自以为早就看尽人间悲欢离合,再不会为这红尘中的污蔑欺辱而嗔恚动怒,却在这生命即将终结之时安忍尽弃,悔恨莫及。
他终于知晓为何明明更有佛缘的是彻海,师父却始终对他存有一丝忌惮,多年来待他从未如自己这般随和亲近过;也恨自己老则老矣,却是天真纯善了一生,不曾看破这魔头多年来的心中暗涌,更恨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惩处他的菩风寺众僧。
断裂老弱的经脉已再聚不起半分内息,体温渐渐从彻莲那枯萎的身躯上流失,毒液在鲜血中撕咬带来的剧痛教他再也动弹不得;他睁着眼睛,只能在这漫天雾霭中等待着自己的终结。
——他又如何甘心等死!
彻莲咬咬牙,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从泥潭中撑起身,踉跄着越过层层林海下了山,拦下过路的马车便朝江南岫宁山赶去。
彼时的江湖,妖僧彻莲或许尚且无人知晓,艳僧释迦玉却早已名满天下。
也只有这个人,能在这等荒唐的境地,用那奇诡的功法救他一命。
过路的马夫见这老僧举止癫狂,面上一副枯死之态,唯恐遇上了回光返照的疯子,故而赶路极快,到了江南便速速将他丢到岫宁山下了事,连银钱也未跟他讨要。
初秋时节的江南美景有别于彻莲所熟知的黄土中原,他披着黄叶朝山顶那座浸在烂漫枫花中的秀气小刹攀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鲜血淋漓的毒刃上。
岫宁寺前坐着打盹的小沙弥倏然惊醒,见一陌生的老僧摔倒在未经洒扫的门槛前,赶忙上前搀扶住了他。
“菩风寺老僧彻莲,求见岫宁寺迦玉法师。”
迦玉
……
释迦玉从悠长的梦境中醒过来时,禅房内的香烛只燃到一半,岫宁山的秋日午后清凉宜人,将窗外那不同寻常的窸窣动静掩盖在了金灿灿的落叶之中。
见有弟子敲门禀报,他便起身穿上僧袍,拿起香案前一串赤炼佛珠,缓步走了出去。
不记得自己在这孤寂的岫宁寺中度过了多少载春秋,还好那人如期而至。
他高高地坐在石阶之上的弥勒榻,教身侧弟子去泡壶茶来,然后便侧卧在那里,面无表情地垂眼看那匍匐在自己脚下的落魄老僧。
那老僧端的是遍体鳞伤,已然凋零的美貌再也觅不到当年的半分风流,枯朽的身形深深地佝偻着,喉间喑哑的声音仿佛也带着腥甜的血气,濒死的模样甚是滑稽可笑。
他道明了自己的来意,便又跪拜下来,颤声道:“还请迦玉法师救老僧一命。”
“……”
释迦玉久久地看着他那苍老的容颜,终是轻声叹了口气,目光似怜悯也似不屑。“纯溪上人既是知道我所修炼的夺相密法得靠交合来施救于人,却也甘心雌伏在一介妖僧身下?”
他幽然开了口,明眼看到鲜血自彻莲身下蜿蜒流出,慢慢染红了光洁的地面。“况且你伤得这般严重,即便侥幸寻回了青春,怕是也撑不了多少时日;倒还不如就此认命,我岫宁寺自会以高僧圆寂的礼遇将你厚葬。”
彻莲又是深一俯首,尽然已虚弱不堪,眼神却十分坚定:
“若迦玉法师肯屈尊救我,便是只能再撑个几日,容我凭这最后一丝生气向那彻海老贼复了仇,也算死得其所;若放任此人瞒过佛祖,瞒过苍生,老僧便是死后堕入饿鬼道,怕也不得安宁。”
释迦玉闻言似有所想,指尖扶在自己的额角静默半晌,忽然嗤了一声道:
“纯溪上人求生之欲倒的确令人感动。不过,我又为何要救你?”
见眼前老僧倏然愣住,他便缓缓道:“你也应当知晓我并非那等怜爱众生的善僧,因修炼奇诡邪法,需要习武之人服侍枕榻不提,对身段样貌亦是极为挑剔,若是碰了尔等垂暮老僧,怕是能把隔夜饭都呕出来。”
说罢当真摆出一副嫌恶之色,又上下打量了眼前萎弱的老僧一番,便缄声饮下杯中香茗,仍是懒散地侧卧在那弥勒榻上,且看他如何应对。
彻莲微微一滞,垂头看着自己爬满皱纹的枯朽手背,收到宽大的衣袖间慢慢握紧,继而抬起头道:
“老僧虽然不才,却也在内功武学、歧黄之术上颇有造诣,余生愿为岫宁寺效犬马之劳,定可为法师日后扬威江湖的左膀右臂。至于法师不喜老僧的样貌……”
熟悉的剧痛再次席卷而来,彻莲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咬咬牙又道:
“说来惭愧,老僧如今只憾美人迟暮,年轻之时也曾美貌风流过。我乃前朝黄河边的战场遗孤,生母乃是上任栖凰宫女宫主越香凝,不知迦玉法师可曾听闻过;百余年前她曾是武林第一美女,因真心错付被前朝乱将抛弃,愤而携我一同投河自尽,幸得有恩师无忧大师救我一命。恩师曾说过我长相极似母亲,若得以……咳,若得以返老还童,再现昔日容貌来,断不会教、教迦玉法师失望……”
体温渐失的他摔倒在地,声音已然十分低弱,只得再次将那恳求的目光投向释迦玉。
释迦玉始终一言不发地冷眼看着他那因痛苦而蜷缩的身躯,半晌终于从弥勒榻上起身,唤来医堂弟子去取了瓶蜈蚣丸扔到他怀里,从石阶上缓缓踱下来,经过他的时候略停了一停,便又淡然朝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