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莲心知若越鸣溪再晚上一刻进来寻他,他便可突破炉壁顺利逃脱,哪知却在最后关头被这少年稀里糊涂地冲散了真气;已然空虚的丹田处尚在隐隐作痛,他心中无奈,却又明白是这少年忧虑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埋怨的话来,只得幽幽叹了口气。
他平静道:“贫僧自是谢过少主关心,可惜你我福薄,怕是要了结在这里了。”
这一个月来他都勉强支撑着冰火咒在这火舌地狱中苦熬,加之又把余下的气力全都耗在了方才那一掌,此时已是精疲力竭,自己一人尚且不知该如何是好,脚下这几近消释的冰凌怕是更难以护得两人周全了。
谁能想到他释彻莲一世逍遥不羁,到头来却终结在了这黑魆魆的丹炉里;只是不知这余下的时间,还够不够他为自己和这少年诵上一遍往生咒。
越鸣溪愣了一下,仔细地打量着周遭的景色,恍然大悟道:“莫非这是那三清教的法器十全百炼炉?”
彻莲正欲开口,却见越鸣溪忽然拔出腰间佩剑,动作极快地在两人脚下的炎岩画出一个形状不明的符文,口中念念有词,神色很是专注。
他不知这少年想做什么,只见下一刻,那些刻在岩石上的沟壑金光乍起,原本还在朝两人逼近的熊熊烈焰便蓦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嘈杂的轰鸣声响起之时,成千上万的岩浆与火石应声下沉,原本漆黑的天幕碎裂了几块,从中渗出清晨般静谧和煦的微光来。
越鸣溪收回佩剑时,原本张牙舞爪的火舌地狱早已幻化为了山水如画的世外桃源,脚下青草蔓蔓、春泥柔软,再无半分丹炉中的炽热难捱,反而源源不断地散发着仙家的清灵之气,竟是彻莲从未见过的洞天福地。
彻莲恍然回过神,只见越鸣溪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四周的奇景,揪揪草儿薅薅花儿,又轻功一跃攀上身旁一棵枝繁叶茂的乔木,窸窸窣窣地摘起了枇杷。
既是危机已除,他便也耐着性子任由越鸣溪在这陌生的仙洲撒了好一会儿欢,见他摘了满满一衣摆的枇杷跳到自己面前来献宝,这才捏起一颗枇杷果来看了看,问道:“少主是如何会这玄门的幻化之术的?”
能够轻易画出正确的符文来操纵十全百炼炉内幻境的,莫说是身为玄门外人的年轻剑客,便是三清教修为最为高深的长老们怕也屈指可数。他看向仍是眼神澄澈的越鸣溪,心绪有些微微复杂。
“嗯?这个吗?”越鸣溪剥了颗枇杷果正吃得香甜,闻言便挠挠头道,“以前在老头子的书房看过一本三清教的符文书,觉得那些画儿都还蛮好看,闲暇时便临摹过几幅,哪知今日便派上用场了。”
说着又小声道:“其实那本符文书八成是江湖书生的盗刻,实在不足深信,我也就是试上一试,不晓得它会幻化成什么模样来,如此一来倒是误打误撞,不必被炼化在这劳什子百炼炉里了。”
彻莲无言,心下倒切实佩服起这少年的运道来。
话休絮烦。越鸣溪吃饱了枇杷果,便跟着彻莲上路去寻这仙洲幻境内可以突破炉壁的地处。他此番虽是拯救了自己和他未来的少主夫人,使他们二人不必再受火炼煎熬,却也将那本不算深邃的地狱幻境修改为了更加广袤无垠的异世人间,寻得一处炉内灵息最为薄弱的突破口怕是难上加难,只是这里毕竟时间流动得缓慢,足以供两人消磨罢了。
他们降落的地方是一位处于水乡西北的清幽小岛,隔着飘渺的水雾便能望见对岸的繁荣人烟,端的也是一副江南春日的良辰美景,只是百姓们的穿着与他们略有不同,似是前朝的打扮,却个个有血有肉,并无半分幻境中的朦胧虚渺。
越鸣溪跟着彻莲划船上岸,一路好奇地四处张望,愈发难以断定此时的自己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见大美人坐在岸口的石凳上歇脚,他走到街巷边的书铺去瞧了瞧,随手翻开一本卖得红火的诗集,发觉那上头所有知名的诗人都很是陌生;又翻开一本白话史书,看到书中编录的历史也与他记忆中的人间大相径庭,这才终于确定自己仍是在这百炼炉的幻境中。
他放下那线缝的厚重书册,只听得深巷中隐约飘来机杼与鸡鸭的鸣声,市井间的吆喝叫卖此起彼伏,不由得唏嘘万分。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却是不知炉外人间的他们,是否也同样生活在过于真切的幻境中。
见大美人坐在那里凝眉沉思,复又起身在这岸口市集闲逛起来,似乎还没有从何寻起的头绪,越鸣溪也乐得与他多些时间独处,跟着他漫步在商铺林立的大街小巷,不一会儿便全然忘记了自身现下的处境,左手糖葫芦右手五香蛋,像个游玩的富少爷般吃得不亦乐乎。
彻莲停下脚步来瞥了越鸣溪一眼,也并未打扰他的兴致,在街边的食肆要了碗汤豆腐坐下,一边用调羹慢慢地搅动,一边看他又凑到不远处卖首饰的姑娘摊前,在各式发钗和花簪间挑拣得兴致盎然。
越鸣溪方才看到有个年轻渔夫买了支精致的银钗给他夫人,心中便有些痒痒,也想来挑个什么物事送给大美人做定情信物;然而他挑拣了好一会儿,才蓦然想起自己的大美人是个和尚,根本不需要这些花里胡哨的发饰,不免幽怨起来,叹了口气便打算离开。
这时,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肩头被一只纤纤玉手拍了拍,回头见那摊主姑娘正含笑看着自己,手上拿了把雪白的象牙梳。这象牙梳端的是精巧漂亮,顶头还镶嵌着各色玛瑙宝石,越鸣溪见了着实喜欢,心道回去后可以送给娘亲做礼物,便道:“姐姐,这把多少钱?我要了!”
那摊主姑娘却摇摇头,竟是赠予他的意思。原来她见这少年在市集间流连,照顾了不少她本家人的生意,衣着又不似这里的常户,便也尽个地主之谊送他一件不算贵重的小玩艺。
越鸣溪明白过来,兴高采烈地握住那姑娘的手道:“多谢姐姐!”
这少年本就生得俊美,皓齿明眸有如珠玉般耀眼非凡,加之又真诚热忱地望着自己,摊主姑娘很快红了脸,羞赧地垂下了头。
越鸣溪美滋滋地揣着那把象牙梳回去的时候,彻莲早已吃完了汤豆腐,此时正意味深长地瞧着他,分明是将方才那一幕尽收眼底的模样,便教他隐隐心虚起来。见大美人不说话,他顿了一下想要主动坦白,却见彻莲伸手捞了他的象牙梳拿在手中把玩,道:
“送我的么?谢谢了。”
越鸣溪一愣,幽幽道:“这是方才那位姐姐送我的……”
彻莲挑眉道:“我若想要,少主可是不愿割爱?”
越鸣溪当然说不出半个不字,恋恋不舍地看着那把象牙梳被彻莲收入袖中,又扫了一眼他光洁的头顶,小声嘟囔道:“可是你又没有头发……”
见彻莲斜了他一眼,越鸣溪连忙正襟危坐,道:“好吧,这梳子我本是想送给娘的,现下送了她儿媳也不差许多;只是大美人你也得予我件定情信物才行。”
彻莲不曾想到这少年竟会主动开口向自己讨要物事,略有些讶异的同时,却也未出言拒绝。他往身上摸了摸,自觉没什么可以予他的贴身之物,便道:“想要什么?我去给你买回来便是。”
越鸣溪眼前一亮,显然没料到彻莲竟会如此轻易地应允了自己,目光扫过大美人的周身上下,最后停留在他腕上那串似乎很是爱惜的舍利子上。
察觉到越鸣溪的意图,彻莲迟疑了一下,褪下那串看不出颜色和材质的舍利子,放在手中摩挲片刻,最终还是递了出去。
“本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之物。你若喜欢,便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