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西北交战,卢尉马失前蹄,其带领的一小支精英被敌人诱入黄沙深处,数日未归,军中派人搜索数日,也未得其踪影。沙漠中不仅是漫天黄沙,更有小股游匪肆窜,便是一般男子都难能保证全须全尾地回来,更何况卢夫人不过是个才为人妇、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官家贵女,但其不畏艰险、不顾劝阻,一意孤行,牵着一匹骆驼便深入沙漠腹地。
十天半月后,众人都以为这夫妇二人均已丧命黄沙,准备筹措丧事时,她愣是只身一人将卢尉从沙漠里背了出来。当日凌晨,天光熹微,她浑身是血地走进夏军营帐,便是连卢尉的老下属都惊呆了,反应半晌才知去接。
后来卢将军胜仗而归,他夫人却因在沙漠中被游匪箭簇射中小腹,伤及宫胞,此生再不可能怀孕生子了。
卢尉与范氏乃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缔结成的姻缘,又因卢尉成亲后没多久就奔赴战场,数年未归,二人聚少离多,若说感情,着实并没有多深厚,但经此一遭,二人反倒情深义重起来。这么多年来,先后有数不清的人劝卢尉再续一房,以传卢氏血脉,均被卢尉冷脸相待,只道“夫人如此待我,我又怎能做那负心之人”。
此事传回京中,天子为其感动,按例封赏卢尉后,也将其夫人敕封为一品诰命。
也算是一桩佳话。
十宝街上人头涌动,有认出卢尉来的,也有纳闷他怎的这时从西北返京来的,更有围观看热闹的,但见卢夫人怀里的孩子,却都纷纷诧异不解。心中只疑惑,不是都道这姓卢的无子无嗣,怎的突然冒出个小娃娃来?
卢将军为人硬朗,又常年在军中磨炼,最不会的就是阿谀奉承,他定睛一看,认出面前之人乃是季鸿,不禁长眉紧皱,极其不情愿地招呼道:“郦国公世子?你怎么在这。”又侧头看了看被季鸿藏在身后的小个子,“敢问世子,这是何人。”
那妇人接过话来,立即解释道:“老爷,正是那位小先生救了我家阿喜一命。方才阿喜抽搐不止,吓坏了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亏得那小先生医术高明,神机果断,这才止住了阿喜的病。”
听他这么说,卢尉放眼过去细细打量,才注意到余锦年身上衣料乃是御贡之物,便是皇城中也难能有几宫得此赏赐,先前天子念他平定西北有功,才特赐了数匹重锦下来,如今还在自家库房中存着,并不舍得拿来剪裁。这般矜贵的布料,没披在季鸿自己肩头也便罢了,竟穿在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少年人身上,已是惊奇,更不提他腰间缀挂的蔷薇玉卵。
季鸿微微侧着身,半挡在那少年面前,卢尉阅人无数,深知这是个下意识要保护的姿态,可见他对那少年是如何重视。卢尉听罢其中原委,略一思忖,又转头看了看满脸焦急的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抚慰,这才向季鸿二人施礼:“若真如此,卢某代内子,先谢过小世子和这位先生了……改日定当登门拜谢。”
他能这么说,已是给季家很大的面子,时人谁不知,绥远将军卢尉最是正直。如今朝中暗流涌动,明面上无人敢提,各家心里却都已有一盏明镜,闵相一支、陆党阉宦一支、越王一支,站谁的队,已是为官者须慎而又慎的选择。
卢尉手握重权,麾下铁骑铮铮数十万,是各方势力均想拉拢的对象,然而他为官十几年从不站队,虽然他因此常年被排斥在京城之外,日子清贫些,却也潇洒。闵雪飞不止一次地朝他抛出橄榄枝,卢尉只当是看不见,更不提登门拜访了,今日能为了夫人和孩子,张口道要去郦国公府拜谢,真是惊掉了旁人的前牙。
谁说铁汉无柔情。
季鸿眉梢暗挑,余光瞥了一眼藏在自己身后的少年,透过一层薄薄黑纱,还能瞧见他脸上的一派无辜之色,心下不由叹笑一声:某些小东西可真的是福星。这才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楼下这边话音刚落,斜处楼上,半敞开的窗页内,便有一人霍然站起,拂袖扫落案上杯盏。周凤立即去接,却也不妨有几个小杯摔在了地上,迸得碎瓷遍地,而案前那人的绛色衣袖上也浸了好一团深茶水渍,周凤小心翼翼去擦拭,也被对方猛地推开,眉间戾道:“怎么哪儿都有他!”
那位卢将军,半刻钟前还坐在此间茶室中,与自家主子直来直去一点迂回都不肯打,如今却礼数齐全地声称要去拜访季府,周凤不敢多言,只小声道:“应当只是个巧合……”
“巧他——”燕昶张了张嘴,又恹恹阖上,只垂声骂道,“滚。”
周凤知道他想骂什么,没等他骂出来,二话不说立即滚出去。
燕昶抓起案上仅剩的一盏白瓷壶,正要摔,瞥见窗下一斗黑纱帷帽翩然走过,他目光随着望远了,直看着那顶帷帽消失在对面一间酒肆中,又失神片刻,才重重地将茶壶顿下,自言自语道:“我就不该将你放了。”
“周凤,”他又唤道,“滚进来。”
周凤探进个头:“主子什么吩咐?”
燕昶问:“那是间什么铺子。”
周凤向下看了看,回道:“正是卖酩酊春的地方,这酒性烈,十年前风靡京城,是季家二公子生前最好饮的一种酒,如今虽冷落了些,却也不乏还有些生意。”
燕昶沉沉吐出一口躁郁之气,坐下道:“去打一坛来。”
周凤为难:“这酒……人家只卖一合。”
燕昶抬起眼,又见那对奸夫淫夫狗男男从一合小肆中走出来,而那少年蹦跳着脚步,惹得面前一扇帷纱飘来扬起,手里赫赫然拎着好大一坛覆着红绸的酩酊春!另只手还攥着一只玲珑小巧的酒葫芦,正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倒。季鸿上了车,朝外搭手,一把将车下贪酒的少年拽了上去。
窗前,茶冷风凉,燕昶看着他们远去,不禁冷笑一声,问道:“只卖一合的酩酊春……怎的天下万千规矩,到了他那儿就尽不作数了?”
周凤:“……”
第122章鲚鱼饼
一坛子酩酊春,就算是二哥饮完,也少不得要借着夜风临月舞剑以疏散酒气,更何况是余锦年,自然是不可能叫他全部喝光的。哪怕余锦年口口声声称自己没病,季鸿也不可能放他任性,才饮了几盏,就叫下人把酒坛收走了。
白日里季鸿不知出去做什么,到了中午和晚上会回来陪他吃饭,季鸿不在的期间,余锦年将康和院搜刮了不止一次,到底也没找到他将酒坛子藏在了哪儿,最后只能作罢,老老实实地在院子里养身体。
先前绥远将军的事,他们自己虽不宣扬,却少不了那些好事之徒,没几天就将这事传的沸沸扬扬,一是说卢尉有了子嗣一事,一是说季家世子重病初愈便带了个少年上街游玩一事。没多久,余锦年的身份就被编得五花八门,神医后人有之,蓬莱仙童有之,更有甚者,说他是季家豢养的妖邪,是季公子吸血治病的始作俑者。
当然,这些浑话余锦年是听不见的,因他在季大世子的院子做金丝雀做得正开心,哪管得外头人如何编排他。
将养了两日,今日一早醒来,发现自己的眼睛已完全恢复了,阳光透过窗缝撒在屋内的花架上,才浇过水的绿叶上青翠欲滴,折着鲜艳的虹色,整个世界是久违的清晰。然而季鸿不在,清欢又出门去采买,诸多快乐无人分享,余锦年扔了那令人讨厌的黑纱帷帽,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晒了会太阳,又起身乱走。
不知不觉地,又走到了烟火气最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