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艺招来了众位小姐太太,也招来了名角儿徐淮宣。
那是去年的事儿了。
徐淮宣虽说是伶人,但戏服来来回回就那几套,他平时也不爱买戏服,反而很喜欢定制西装,衣柜里一眼望过去,总是西装比戏服要多。
就说他房里的那个大玻璃衣柜子吧,分上下两层,上层挂着许多灰青黑三色西装,款式很讲究,颜色也素雅得体得很,下层呢,仔仔细细叠放着好几套华丽戏服。
若是有同行看见了,一定咋舌叹息一声:"戏服该挂上面呀!放下面折起来叠在一起,会有折痕!"
但徐淮宣才不管这个,还是照样把西装挂在衣柜上层,戏服叠在下层。
他对戏服没什么执念,但到了年关底下,按照规矩,他得置办一套新戏服拿出来登台亮相,大过年的,什么都得是新的嘛!
本来去年徐淮宣也没打算到王裁缝铺子里,因为他定制戏服的地方一向是华裳阁,那算得上是老字号了,他父亲徐世良从前唱戏时的戏服就是在那里做。
可临到年关,去华裳阁取戏服的时候,店老板取出戏服,刷地向下一抖一张开,这才发现,那戏服上的缀着的几颗黄豆粒大的粉色珍珠,没了!
被店里不知道哪个伙计偷偷绞下来偷出去卖了!
店老板气得直哆嗦,丢脸!实在是丢脸!被自家人砸了自家招牌儿,说出去得叫人笑死!
徐淮宣倒不甚在意,珍珠没了就没了,还可以再补上去嘛!他从不在意这些小事,可华裳阁的店老板抵死不肯把戏服交给他,只说这是一辈子的耻辱,一定要自己留着,时常警戒自己一番。
徐淮宣不乐意了:"那我到了年关,就没有新戏服了呀。"
那华裳阁老板很心痛地说:"有一个地方,是个好地方儿!"
这好地方自然是指的王裁缝儿铺子里。
就此徐老板算是知道了王裁缝儿的大名,可也纳闷起来,问那华裳阁的老板道:"他既然这么有名,怎么我以前都不知道他呢?他可太低调了。"
华裳阁的老板心虚地笑笑,"酒香也怕巷子深嘛!"
他没好意思说是怕被王裁缝儿抢了生意儿,这才一直没告诉徐淮宣。
就此,徐淮宣便要去王裁缝儿的铺子里看戏服了,可要论挑戏服,他的眼光总比不上白文卿,因此要去王裁缝儿的铺子里时,便把白文卿一同带上了。
到了那里,看着铺子里的成品衣饰,白文卿一眼看中一套戏服。
怪的是形容不出它的颜色,绯红、水红、玫红,通通不是,倒像是所有的红色都混杂在一起,再泼了水兑淡的一样,颜色是旧红绸一般的暗色,固体的深色胭脂红,深得都有些不像红了,而有些地方又显得太淡,几乎是白色了。
还有那水袖,简直是叫把黄昏日落的颜色给从天上摘下,才成就了这么两条水袖似的,这一套戏服,叫人疑心不是在看一幅水袖丹衣图,而是在看一位婉丽的美人儿,淡简斐然温而丽。
徐淮宣也喜欢这套,觉得不像一般红色那么艳丽,正要买,王裁缝儿打量了一下他,很激动地叫起来,"您别买这套!我有一件顶好的戏服,收着舍不得卖,今日红粉馈佳人,叫那戏服也出来见见天光儿,值啦!"
徐淮宣听了这话,面上有些不对意思,悄悄对白文卿说道:"怎么见得就是佳人?我是壮士哩。"
白文卿笑起来,说道:"什么壮士,你是要一去不复返么?"
说笑间,王裁缝儿已然小心翼翼地捧了那套戏服来,到了徐淮宣面前,捏着那衣肩处把戏服一抖,戏服霎时发出一声很好听的窸窣音,随后垂下摊开,一套织金大红戏服,但白文卿看着,总疑心那不叫大红,而是祭红,颜色初凝如牛血,色红极甚。
徐淮宣一看,笑起来,"我又不唱拜堂的戏,要这么红霁霁的做什么。"
王裁缝儿很坚持,一定要卖,神色痴迷,说话间仿佛陷入了某种由自己打造出来的幻境,说道:"您一定要买!瞧瞧这戏服多好看!穿上它,第一缕阳光照下来的时候,那才叫一个美儿!您听我的,好看!"
徐淮宣有些为难,也有些抱歉,心里明白这是遇到一个痴迷衣料的手艺人了,然而他也真是不用那大红戏服,想了一会儿,说道:"这样吧,我买您那件暗红绸的戏服,付两倍的钱,这大红戏服您还是自己收着,成么?"
王裁缝儿一瞪眼,"不成!您就不买,我白送也得送出去!您必须得要我手里这戏服!"
徐淮宣没了办法,只得两件戏服都买下来,王裁缝儿送他和白文卿出了门,这桩强买强卖算是了结了,回来坐在门口长矮板凳上,寻思着:"怪事儿啊,这年头怎么还有人不爱大红色?多喜庆哟!"
想着想着就说出了声,旁边正忙着穿针引线的徒弟听了,冷哼一声,"您甭管他们!到了大年底下,看是怎样?谁家还不贴个大红春联,满堂红!除非是那死了人家戴丧的才不贴红!哼,瞧着见吧,时候不远啦!"
一语成谶,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现如今的徐老板呢,还是意气风发的名角红伶儿,白文卿呢,也还是书生意气的温雅先生,那许久以后的际遇非难,离现在还隔得很远很远。
是太久远了,谁能想到以后事呢。
他们现在还是高高兴兴地,从银行大门前走过去,到一家饭馆里吃涮羊肉。
悒郁阴雨的天,看不见月亮星辰,饭馆里热气腾腾,浓白的烟雾笼着,像一重迷雾。
这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或许五十年后想起来,又会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