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一个师弟月红笑他:"你怎么知道人家军爷就捧戏子打茶围?你是被捧过啊,还是被打过啊?哎,我说,这肥水不流外人田啊,我这刚好有点闲钱儿,师兄来赏脸陪我打一打茶围?"
千叶赶着他笑骂:"好!我今日就来陪你打一打!好好打打你这个小戏子!"
徐淮宣正烦得慌,呵斥他们道:"要打就出去!整天天的在后台油腔滑调,说的都是什么话儿?这是戏班子后台,不是那下三烂的欢馆,搁这儿开什么黄腔!"
那两人笑嘻嘻道:"这哪儿能是黄腔了,碍着白先生在,谁敢开黄腔呢。"
徐淮宣冷哼一声,不再理睬他们。
千叶和月红嘻嘻哈哈地又闹了一会儿,便掀了后台帘子径直从后门口走出去。
这后台共两个进出口,一个是戏院前门,可以一直从通道走到后台来,另一个便是后台另开的一个小后门。
后门外是一个顶宽阔的露天大落院子,东边墙角安了一个铁锈水龙头,供伶人们用卸妆油卸完脸上彩妆后清水净脸。
乍一看这院子,空空荡荡的,显得有些荒凉,但平时有后台里的各位伶人在这院子进进出出,练跷、唱念、做打,戏服上洒金的大红色,头面上水钻的闪光,西边墙上靠着的一溜长剑大刀和红缨枪……
声色光影重重,这院子竟不是荒凉,反倒有几分喧闹了。
院子一个小门通着后台,临近街边又有一个大铁门,这就是院子正门了,平常锁起来,门口两侧写着后台重地,闲人免进四个大字,一般只在红伶名角儿拍门要进来,或者后台伶人们散了戏要走的时候才开。
眼下后台里千叶月红两个人溜出来,只见院子铁门闭得紧紧的,看门的老头撅着屁股蹲在院子角落里烤着火。
天刚过了立春,天气还未回暖,两人又都从暖烘烘的后台走出来,乍一下只觉遍体生寒,空气中风刮着,气息都是干冷干冷的。
月红受不住寒,转头想回后台去,可空气中又弥漫着一股烤红薯的香甜气味,让他舍不得移开脚步了。
千叶是师兄,此时看师弟一副眼巴巴模样儿,拽了他的手就朝他挤眉弄眼,笑道:"嘿!小二愣子,师兄今晚请你吃烤红薯!"
说着就拉着月红跑到那看门老头旁边蹲着,这老人穿一身青布棉袍,面前堆了几大块石头围成一个小圆圈,圆圈里都是烧着的木柴,簇红火焰映在人眼里也是红彤彤的,却把石头的一侧熏成了焦黑色。
烤红薯的香味就是从那木柴下面发出来的,月红深深吸了吸鼻子,长而弯的睫毛在火焰的映照下,自眼角下方斜斜投上长长一小弯半弧影,更衬得他那一双细长丹凤眼魅惑。
戏子脸都漂亮,月红的尤甚。
看门的老头看两个小戏子跑来烤火,不以为意地拨了拨木柴,说道:"哎,你们那老班主不叫你们走,我这看门的今晚倒自在,也不用开门锁门了,嘿,两小子眼巴巴看什么呢?"
说着老头就把一个红薯从火堆里翻出来丢给千叶,起身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得!你俩师兄弟先烤着,我去方便方便!"说完便走了。
千叶喜滋滋地把红薯接在手里,他也不怕烫,只顾着把烤红薯一掰为二,看对面师弟还在低头烤火,把红薯递过去,叫了他一句:"月红,接着。"
月红抬头,赤红色火焰映在他瞳孔,显得他整个人有一种妖冶的漂亮,千叶一愣,随即心中弥漫起一股没来由的泛泛难过。
一个漂亮的戏子,如果不是出生伊始就有徐老板那样的梨园家世和严厉家风,在这戏班子、在这人间里、在这世道上,他的命运以后如何,实在是显而易见的。
千叶把红薯递给他,心里一阵怅然。
吃完了红薯,千叶问他:"月红,下月班主是不是叫你去登台唱戏?"
月红点点头儿,"下月的紫钗记阳关一折,班主叫我扮霍小玉。"
千叶伸出手烤火,说道:"哎,也好,这折戏身段不多,你嗓子又好,这第一次登台献唱,其实也不怕什么。"
顿了顿又说道:"师弟,虽说戏院不比戏园子,男旦用不着站台,但既是登了台亮了相,便总免不了被台下哪个富商大贾看上要去陪酒,你……你心里怎么想?"
月红低着头不言语,良久,深深叹一声:"没什么好想的,师兄,我不比徐老板。"
千叶抿紧嘴唇,他想再给师弟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唱戏这碗饭,尤其是旦角儿,一旦端着了就难保干净。
月红只是认命,不是自贱。
又起风了,千叶一声不吭,沉默着给快要熄灭的火焰上又加了些木柴。
两人正沉默着烤火,突然看门的老头子走过来,大大咧咧招呼他们道:"哎!起来吧起来吧,你们班主叫开了铁门,让你们这些小戏子都回去睡觉呢!"
千叶连忙起身,抬头看着那老头,半信半疑说:"真的?您老人家可不要骗我们,拿我们寻开心。"
月红也附和道:"就是,班主不是说今晚都不许走么?"
那老头哈哈大笑,说道:"真的!谁骗你们?你们老班主说啊,那白先生一个文人,脾气就是死倔,说了叫他走,偏偏要死等着徐老板,怎么说?难道还真让白先生一等一夜?哎,这哪好意思?从来也没有这规矩的,你们班主没法子,叫我给开了门,大伙儿一起散了回家去。"
正说着,从后台小后门里已三三两两出来了好多人,男男女女的,都朝开着的院子铁门外走去。
千叶笑起来,拍了拍月红肩膀:"能走了,走!师兄请你吃酒酿圆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