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汉臣说,我又不会算命。
“你想象英台最后的生活,最后的状态,”他说,“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一切。明知道山伯病重,却回天乏术。心急如焚,日夜焦虑,被父母关在家门里,无计可施。她在楼台上痴等,直等到油尽灯枯,再也无法挽回。”
林爷说:“梁山伯一死,所有一切,没有机会再来了。”
汤贞喃喃问,还是最初他不明白的那个问题:“梁山伯死了,英台就要死吗?”
林汉臣说:“如果你的歌迷影迷,你的工作,你的事业,你的才华,你的一切都没了,你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汤贞说,他愣了一会儿,“梁山伯对英台来说,意味着‘一切’这么多吗?”
“很多人以为他的确意味着这么多,”林汉臣说,“很多人觉得,在这个爱情悲剧里,梁山伯这个人死了,英台理所应当就要去殉情。你之前不也是按这个演的吗?”
汤贞垂下视线。
“但你仔细想一想,小汤,想想英台那时的境况。”
汤贞问:“什么意思?”
“你想,梁山伯对英台来说,意味着什么。或者嫁给梁山伯,对英台来说,代表着她想要一种怎样的生活,”林汉臣顿了顿,“按照普遍的说法,梁山伯死了,英台爱他爱到也跟着去死。那既然这样,如果英台当初没有遇到梁山伯,那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会吗?”汤贞问。
“当然会。”林爷说。
“如果当初在草桥遇到的是另外一个人,也许英台接下来的境况真会有所不同。可你想啊,小汤,祝英台当初只是在家中学了几个字,念了几本书,就拼了命的要出去求学。在那样一个女子抛头露面都是十恶不赦的年代,祝英台不仅出了门,露了面,还女扮男装,一学三年。她使劲浑身解数,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几番巧计,连她父母都拿她毫无办法……”
“我知道,她是个很了不起的女孩。”汤贞说。
林汉臣看了他一眼,继续讲:“……她走出闺阁,看过了世界,她享受过那个年代最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生活。你想想,这是一个多么无所不能的小女子,一个多么聪明机敏,像你说的,了不起的女孩子,你为什么以为,如果没有遇到梁山伯,她就可以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去马家过所谓的平凡生活。”
汤贞一愣。
“永远都不可能。只要她还是祝英台,遇不到梁山伯,也会有王山伯、李山伯、张山伯在前面等她。”
“所以你想,梁山伯这个名字,对英台来讲到底意味着什么。她的爱情,她的智慧,她自己的选择,甚至于她的整个过去?能出去念书,完成梦想,见更多世面,能认识山伯,自由恋爱,能和喜欢的男孩子许下婚约,在那个年代,对当时的祝英台来说,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就相当于我们现在的高中生高考考上最好的大学,那种生活几乎已经达到她个人能力的一种极限了。”
“但就是这样的极限,就是这么惊世骇俗的难以想象的,对英台来说如此珍贵的事情,还是很容易,很轻易地就被她的家庭,或者说被她固有的命运,给完完全全地摧毁了。”
“这个过程中有人来帮助她吗?没有。英台每日被关在家里,苦苦痴等,等待的只有梁山伯吗?不是的。她也在等一种命运,等一只手,把她从她的命运里拯救出来。英台是个多么聪明的姑娘,可以说,她在很早很早以前,刚刚开始读书识字的时候,就已经清清楚楚看明白了自己作为一个女人以后会拥有的人生。她不是寻常女儿,她多么聪明,所以她想尽了一切办法,想去摆脱这种命运。她做了这么多,念了这么多书,她甚至用了三年时间,为自己找到了真正可靠的另一半。她从心里,是绝不肯被人摆布的。可事到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她抵抗不了自己的命运,她依旧又回到了那条要任人摆布的路上,”林爷说着,把一直在旁边一声不吭的乔贺的手拉过来,和汤贞讲,“英台也曾期盼过,山伯能帮她,山伯能有办法解决问题。英台每天在家中等待,她多么希望山伯是那个能拯救她的手,多么希望山伯能改变她的命运。她也希望山伯面对这样的压力,能坚持下去,就像她希望自己的过去自己的选择,能有一线生机一样。”
“但是没有。不仅没有,山伯因为爱她念她,因为过于痛苦,反而郁郁而终,一命呜呼。”
“这是英台的最后一根稻草。到这一步,她什么都没有了。”
“她到最后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是从哪一步起出了错。英台还是个少女,还是个青春期的女孩子。她也希望有人能救她,能教教她,能告诉她,为什么会这样。可她身边的人只会说,你认命吧,英台,嫁给马家的儿子没什么不好。这反而更让英台明白了,她无论怎么做,无论她如何努力,什么都无法改变。”
“她曾经以为,生活可以有很多选择,她曾经以为命运可以自己选择,但到最后她发现一切都是幻象。她对自己失望透顶,她害了山伯,也找不到出路救自己。再活下去有什么意义呢?生活就是重复这样的命运。”
“传说里,英台痛哭,情感动天,才使得梁氏坟墓大开。老天如果当真这么好心,早干什么去了,”林汉臣浑浊的眼珠看着汤贞,“那个墓一直就在尽头打开着,早早的等她进去。”
汤贞问,主题为什么叫选择:“更像是命运。”
林导说:“命运是结果,选择是过程。人总要死的,死不是戏,过程才是戏。”
“最后一幕,你跪在那个升降台上,你一定是安静的,是没有台词的,甚至是没有悲痛和泪水的。小汤,我要你表现的不只是无声的静止,更是一种不断翻涌的绝望。英台最后的状态,就好像把你关在一间封闭的屋子里,你拍打四壁,毫无回应。到最后你放弃的那一刻,前面所有积压的绝望全部都翻出来,把你吞没了。”
“我想象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汤贞说。
林导说:“按照我告诉你的去想。”
乔贺一度不明白林导想诱导汤贞得到什么。但他知道,最后这一幕很重要。林汉臣一直说,梁山伯的死只是情节,祝英台的死才是结局。这是汤贞的独角戏,谁都插不了手。
汤贞去休息室了,林导叫他自己去休息室琢磨,就按照他之前提供的路子去想。副导演看着汤贞的背影,跟林导说,导演,祝英台这算不算时代悲剧:“她如果活在现在,就没这么多事了。”
林导问他,哪个时代停止过悲剧?“活在现在,一样有她想摆脱也摆脱不了的东西。”
汤贞在休息室待了快一个钟头。乔贺在外面坐着,想起林导说那几句话时汤贞全然戒备的反应。
“爱你的人都离你而去,你甚至再也登不上舞台。所有让你引以为傲的东西,都没了,你的歌迷、影迷,你的舞台,你的才华……你看着这一切离开你,但你挽回不了。”
“谁?”一个低沉的男性声音从休息室里传出来。
“乔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