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聊天的时候,冷清尘搂着怀中昏昏欲睡的小人儿,问他为何不愿被人买走。
在他看来,若是能被一户不错的人家买下,怎幺也比呆在这船上强。小人儿困倦地眨了眨眼,含糊地回应道,他要等他家人来救他,若是半途被人买走,不知道会被带往何处,到时候他家人再想找到他就更难了。
听完,冷清尘这才突然意识到,他的小墨儿和他不一样,他是有家人的。总有一天,他是要回到家人身边的,到时候,他便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孱弱的身体和四处流亡的生活,让冷清尘对自己朝不保夕的生活早有觉悟,却没想到向来无欲无求的心境,因为这小人儿的一句话,竟升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
没有察觉到他内心的变化,小墨儿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无意识地在他怀中又蹭了蹭,就在他以为他要睡去的时候,意外地听到他继续用那带着丝鼻音的软糯声调说道,等他的家人找来的时候,便将他也一起带回去,以后他们就是一家人,要一直在一起。
心头剧震,冷清尘不可置信地看着怀中渐渐睡过去的小人儿。
突然,有什幺晶亮的液体落下他的眼角,他颤抖着紧紧抿住双唇,用力抱紧了怀中柔软的身躯。
意外终于还是发生了。
一次小墨儿去厨房偷馒头的时候正好被一名船员撞见,被抓到了船贩跟前,那船贩一见是他,顿时火起,只道他不但次次坏他生意,竟还干起了这偷抢扒拿的勾当!这次的毒打船贩毫不留情,等到小墨儿再次被扔到船舱之下时,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看着原本朝气蓬勃的小人儿被凌虐成了那般模样,冷清尘心脏疼得快要窒息。
“小哥哥,我好疼,呜呜……小哥哥,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他紧紧地环着那个几乎感受不到重量的瘦小身体,心疼地看着那裸露的皮肤上一块块的青紫,听着耳边越来越微弱的呼吸,他终于下定决心,将手腕凑到男孩干裂的唇边。
“乖……咬下去,咬下去就不疼了……”
那雪白的牙齿最终牢牢地嵌入了他的血肉间,看着那苍白的唇瓣渐渐被一抹血色染红,感受着那沁入骨血的疼痛,冷清尘素无表情的脸上,却缓缓绽开了一抹模糊的微笑。那削薄的唇角勾起的笑容浅淡微妙,映衬着他眼中浮动的波光,却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小墨儿,我的小墨儿啊……
抱着男人的那人目光惨淡,盯着眼前那张熟悉的英俊面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当年那个温软坚强的瘦小孩童。
……船最终还是靠岸了。
刚一上岸,冷清尘又病了起来,船贩着急脱手,便将他低价摆在一旁,却被下山参加武林寿宴的武林盟主冷沧海和神医葛一手意外发现。
当时葛一手刚得了一枚珍兽——能辨香识药的蓝凤蝶,一直带在身上。路经他的时候,那蝴蝶突然有了异动。葛一手是何许人物,心思电转间便大致猜出了他的身份。同冷沧海商量后,二人不动声色地将他从船贩手中买下,带回了无极门。
他高烧数日,大病初愈之后便忘却前尘,殊不知被他遗留在身后的那个小人儿得知他被买走之后,闹出了怎样大的动静,又遭受到如何的毒打。
在苍木将其救出去后,玄墨一找就找了他许多年,却始终杳无音讯,最后不得不无疾而终。
……直到青楼那日,看到他腕间印记,这才以为失而复得,未想不过又是黄粱一梦。
脑海中画面突变,无声地抱紧了疼痛欲裂的头脑,神智恍惚间,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抹高大玄黑的背影。
如松柏,如远山,牢牢地矗立在他身前。
回过头时,那人唇角染血,笑容惨淡。
唯有那双纯黑的眸子亮得如同滴了墨。
嘴唇开合,一道破碎沙哑的声音从中缓缓地流泻了出来。
“小哥哥,活下去……”
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人墨黑的眼瞳中倒映的自己的身影。
竟也是一副震惊得无以复加的模样,怔忡地放开了怀中的小师弟,张开手臂便想将那人摇摇欲坠的身体拥入怀中。
却被那抹艳色的身影抢了先。
当看到裹着红衣的那人永远闭上双眼的时候,心头迸发出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满脑子都是昏沉的,整个人都是混乱的,有什幺即将从胸腔破茧而出,他却不愿承受那蜕变成蝶的痛苦。
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假装自己什幺都不在意,假装自己什幺都记不清,假装自己对那人的一切从未有过动摇。时间一长,便似乎真的如此,自己还是那个不通情爱的冷小公子,那人也逐渐成了记忆中一抹泛黄的影子。
二十年的避世生活,他的生命里只有医药,他让自己的生活平淡而紧凑,好让自己根本无暇去细想其他,却不知这样的他,看在别人眼中,几如行尸走肉一般,让小师弟最终忍无可忍地离开了他……而他依旧无所触动,继续终日和药草为伴,如那人所说的,活下去,一个人,永远的,活下去……
唯一让他感到解脱的,是在被逼落崖的那一刻。
伴着急坠的气流,脑海中被压抑了许久,有关那人的记忆终于喷薄而出。
以为那是愧疚,是亏欠,却忘了体会那一瞬间心底泛滥的思念。
归来之后,他忘了许多事,忘了和男人曾经的纠缠,忘了最后一战时的悲痛,忘了二十年的惶惶不知年月,忘了……不知何时起已对男人情根深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