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晌午,屋中只两名侍婢肃立一旁垂头不语,池昭阳早已不指望自这些下人口中套得什有用话语,只着了一套软缎中衣坐在桌边,对着满满一桌佳肴发愣。
被擒来此地已有月余,除了屋外一方小院,便哪里也不曾去得,连自己身处何地亦不得知,形同软禁日子过得久了,饶是再沉稳坚忍之人,亦免不了愤懑难言,哪里还能平心静气吃得下饭,况这饭菜中均掺了软筋粉,与那化骨香有异曲同工之效,服下后手足无力一如常人,哪里抵得住温凤奇夜间百般欺辱加身,只是不吃却也不行,虽则肚子禁得起饿,却抵不住一旁监视之人报于淫贼耳中,前些时日趁那人有事外出生生饿了两天,才觉身上有些力气,不想温凤奇便返家归来,听了下人回禀,当即将自己摁在床上折腾了一宿,花样儿迭出不说,更将那话儿含在口中啃咬舔弄,迫得他失声求饶,可谓颜面尽丢,如此奇耻大辱,经历一次便足铭心刻骨,哪儿还敢再行此招,惹得那人恼怒。
池昭阳幼失怙恃,生于贫寒长于市井,历经几多艰辛挣扎成人,自不似世家子弟那般视脸面重于性命,从小到大,便只将好死不如赖活一念置于心中,且随后拜六扇门总捕为师,恰这位郁总捕也是位妙人,虽则嫉恶如仇,却也不忘教授弟子保命之道,出师前百般叮咛之句最多便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又时常唠叨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话,调教得一众徒弟能屈能伸,池昭阳名师出高徒,自然不会效法失贞女子莽撞求死,但有一点生机,亦要忍辱负重求得一条活路,因此虽受了如此荼毒,却仍不忘思索脱身之道。
他瞪着一桌饭菜呆呆出神半晌,到那饭都凉了也没想出甚办法,一旁侍婢以为他又要绝食,趋前一步轻轻道:「公子可是嫌饭菜不合口味,奴婢叫人重新做一桌上来可好?」
这一桌虽不是鱼翅鲍肚,倒也鸡鸭俱全烹调精细,比之往日里拿烧饼果腹早已不知奢华多少,池昭阳困苦中过来,十分惜物,想那重新端上来的也逃不过加药,又何必浪费眼前这一桌食物,叹一口气,端起碗来,胡乱吃了两口,稍觉饱时便即放了筷子。待侍婢将剩菜撤下,屋门重又闭合,未得温凤奇准许,池昭阳便连去院子里走走也不可得,当下只躺到床上,将这些时日所见所查复又回思一遍,希图找出些许蛛丝马迹,或可探知禁锢所在,或可想出逃脱之法,想了许久,直至眼皮耷拉昏昏欲睡,忽听房门响动,有人迈步进来,当下转头去望,看清来人,腾地一惊坐起。
温凤奇进得门来,便见床榻之上一人原本慵懒躺着,俄而便如受了惊的猫仔直往床里缩去,直逗得他促狭性子又起,追到床上将池昭阳拖拽出来,笑眯眯道:「我的心肝儿乖乖亲亲宝贝,昨晚没能陪你,可惦念我没?」
池昭阳情知这人武功高强,自己便内力无损亦打他不过,这时便也不费劲挣扎,只哼了一声骂道:「我掂念你这淫贼作甚。」
见他目光灼灼只在自己襟口处扫来扫去,登时气得别过头去,头颈转动间,忽地瞥到温凤奇左手上多出一只碧玉扳指,光泽温润莹翠欲滴,且不说玉料已是名贵非常,又兼做工精细,玉身镂以纹饰,嵌以足金,恰恰镶成只九天祥云中展翅飞翔的雄鹰,端的别致华丽。
池昭阳见了此物,猛地省起听师父讲过的江湖轶闻,指着那扳指问道:「这东西怎会在你手上?」
温凤奇眨一眨眼,「此物为我所有,自然是在我手上。」
见池昭阳一脸不信之色,突地一整面孔,换做副羞涩模样,娇滴滴道:「这扳指是奴家祖传之物,及笄时父母便给了奴家,说是日后当做嫁妆陪送,如今奴家身子已给了相公,生是池家人死是池家鬼,相公喜欢,奴家便给了你,可好?」
池昭阳与他相处月余,多少晓得了此人脾性,情知这人从头到脚便没半分正经,脸色变化犹如戏子,扮男扮女全凭心意,唯以逗弄自己为乐,却好在绝少动怒,便骂他几句亦笑嘻嘻听着,当下也不客气,冷哼一声,「我武功不如你,见识自然也是不及,只我再孤陋寡闻,也知武林中只一人戴得这鹰翔九天的碧玉扳指,便是那闹得少林闯得武当人称鬼见愁的步长歌,此人武功奇诡深不可测,这扳指是他心爱之物,据传从不离身,如何就成了你家宝物?」
语罢,便见那淫贼做出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望过来,「这当真是奴家之物,向来不曾离身的,只是两月前手气不顺,输与了天香赌坊的当家,昨儿晚才又贏了回来的。」
这天香赌坊横跨黑白,乃是扬州城中数得着的销金窟,池昭阳两月前便在扬州公干,适逢天香赌坊三年一度的豪赌盛宴,当日便听市井中传言江湖闻名的鬼见愁步长歌输与了赌坊当家金百万,只两人是在静室中暗赌,出得门来,谁也不知步长歌到底输了什么。
回思传言,池昭阳凛然一惊,默默瞅他半晌,忽地颤声道:「你当真是温凤奇吗?」
只听那人嗔道:「奴家何曾说过自己是温凤奇,相公你硬将那淫贼认作是奴家,奴家好不难过。」
说着衣袖遮脸,装模作样呜咽两声。
池昭阳眼也直身也僵,好半晌颤悠悠指着他鼻尖问:「你是步长歌?!」
见这人笑眯眯点一点头,直恨得一口气提不上来,脸色煞白,好一会儿方回过神来,破口大骂,「小爷哪里得罪了你,要你用这般下三滥手段折辱?你这天杀的乌龟王八蛋。」
怒火中烧之下也顾不得技不如人,双手一伸,恶狠狠便要去掐步长歌脖子。
步长歌见他状若拼命,也不好再扮女娘火上浇油,扯开他手臂反折到背后,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嘻嘻笑道:「亲亲心肝,我欢喜你才同你行这夫妻之事,哪里好算是折辱。」
池昭阳双手被制,只恨不得拿牙去咬,偏步长歌警觉,咬了几次咬不到,反倒叫步长歌在面颊上香了几口,听了这话,越发气得要死,胸口一起一伏喘得风箱也似,「直娘贼,放你娘的狗臭屁,编这等谎话来哄你爷爷,也不怕天打雷劈。」
他挣动半晌,脸颊上便带出些红晕,一双眼瞪得溜圆,便似那虎仔,不见危险,只见好玩,步长歌心痒难耐,腾出一只手来捏了捏他面颊,「哪里是谎话,那日我在扬州城里赌输了自赌坊出来,恰看见你在街市上捉贼,搜出的银钱尽数还了给卖唱的女乐,那教坊的红牌逗你,既不见你恼也不见你鄙夷,只羞红一张脸告辞了去,好生惹人欢喜,当日便想,若能将这小捕头压在身下,可不知是何等旖旎。」
池昭阳这才知那时便被这人惦记了上,一时脑袋发懵,好半晌又问:「你故意从杨三小姐闺房出来,诱我来追,便是想捉了我行……行这等事?」
步长歌一歪头,现出副无辜样,「我哪有这般歹毒,那日不过是去师妹处送些物事,哪想得被你撞见一路追了过来,误会我是蝴蝶公子不说,一上来便即动手,我遭了冤枉,难道不该从你身上讨些便宜安抚安抚?」
池昭阳愕然,「杨三小姐……是你师妹?」
「江湖上闻名遐迩的胭脂虎便是青州城首富杨大官人的掌上明珠,温凤奇吃了豹子胆也不敢釆花到她头上。」
真相大白,池昭阳欲哭无泪,步长歌哪里容得他发愣,笑眯眯扯开他襟口,一口叼住了乳头。
※※※
近午时分,日头直晃晃悬在空中,过往行人给晒得很了,纷纷走进道旁茶寮饮水歇凉,有那兜里宽裕的,再叫老板上几个烧饼一盘牛肉,肚子也顺便填饱了去。
这茶寮因开在青州城外的官道旁,客人一向不少,或三五成群,或两人结伴,将那七八张桌子占了多半去,池昭阳好容易在角落里寻了处空桌坐下,招呼伙计上了茶水烧饼,便只坐着发呆。自那日晓得认错了人,池昭阳着实气愤不已,同步长歌好生吵闹了几场,又寻机装了一回病,终于迫得饭菜中软筋散都撤了去,消停了月余,趁着那人外出办事之机,这才打晕仆役逃了出来。出来后才晓得自己这些时日便被困在扬州城外一处庄子里,离着青州城也不过数十里,便一路走了回来。眼瞅着将要进城,忽地便犹豫了起来。自己原是奉命捉拿温凤奇,如今不但差事没办成,还数月不见影踪,城中同门不定怎生着急,回去必定百般盘问,自己这些时日遭遇实不足为外人道,这可怎生是好。
他盘算来盘算去,只翻来覆去想如何编出套说辞应付过去,连茶饭都吃得心不在焉,待半个烧饼嚼完,才发觉桌边站了一人,抬头看清,倏然便是一僵。
「亲亲心肝,怎的也不说一声便走,害得人家好找。」
步长歌满面笑意地俯下身来,冲着池昭阳耳廓呼一口气,眼瞅着剩下那半个烧饼滚落桌上,这才施施然落座,拿起池昭阳面前茶碗饮了一口。
步长歌一身华衣,又兼通身气派,寻常人哪里见得,池昭阳一身行头俱是自他处偷得,同是锦衣玉饰,两人又都俊秀过人,一时间便招得众人眼光不由自主往他两人身上聚。
池昭阳恨得咬牙切齿,又不好当众吵嚷起来叫人看了笑话,冷着脸,压了嗓子道:「我认错人招惹了你,自是认栽,你这些日子便宜也该占够了,还要怎的?你好歹也是武林中成名人物,如何只来欺压我一个小小捕头,传了出去,你自己脸上须也不好看。」
他原以为步长歌顾忌着名声脸面,再怎样行事狂悖,也不致当众发难,且此地已临近城门,来往行人甚多,拖上一拖,说不得便有衙门中人经过,届时自己得了援手,还怕脱身不得。他却不知此人原就不在乎甚名声,行事但凭心意,历来出人意表,不然又怎会被人赠个鬼见愁的名号,当下便见步长歌面容一变,做出副闺中怨妇之态,捏着嗓子嘤嘤哭道:「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相公同我又何止一夜,如今说走便走,只把奴家扔下,叫人日夜牵挂夜也牵挂,好生难熬,好容易找见了你,却又只管撇清了去,说甚奴家占了相公便宜,可不是把那黑白来颠倒,罢罢罢,奴家今日也不要甚脸面,只跟了你不放,打骂也都由你,你若嫌弃,只管捆了我沉塘去,奴家化作一缕鬼魂,也需缠在你身上。」
他虽捏着嗓子,声儿却不低,茶寮中人人听得清清楚楚,一时众人侧目,个个饭也不吃了,只盯着两人狠瞧,有那好事的已揣测起来,同伙伴低声道:「这定是哪家的小倌儿被耍得腻了,主家要丢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