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种种都不足提,却说有一回,某侯府的公子组织了一帮文人雅士在东城郊外赏霜菊,赏叹菊花的高洁节气之余,便免得论时事,说起时事便免不得谈到目前火热的“贺仪案”,有那自以为高洁不凡的书生秀才大放厥词,言下之意,无不是像芸娘这样失去名声、闺誉的人怎么还有脸皮活在世上,若是我(我家女子),早一根白绫吊死,也全个清白名誉云云。恰逢其时,祈云、芸娘和严明月也乔装改扮出来游玩,祈云闻言勃然大怒,却不动声色上前与那帮人打招呼探知了对方的姓名贯籍,然后在那些人热情询姓氏祖籍之时冷淡告之:在下北平府林祈云。诸位后会无期。
众人见她仪表风流——其时祈云作男装打扮——气势不凡,且穿着富贵,显见家境优越,无不有意结交,开始听到“林祈云”三字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还想攀谈,随后晴天霹雳,无不心肝胆颤。
祈云回去就上了个折子,请求削去这些狂放无状书生秀才的资格、功名,永不录用,有爵位者,降一级。此时顿时引起朝堂大哗,大家纷纷上书,皇上,此事万万不可,这会让天下的读书人寒了心,嘴巴长在人身上,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啊云云。
祈云冷笑,叫出礼部官员:“非议皇室何罪?”又云:“君子之道,是为‘仁’,仁者,慈心也,这些人虽然读书,却既不明理,又没有仁慈、体谅之心,弱女子本苦于世,却得那蛇毒之人嘴呶呶,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要人去死,好生狠毒。这样的人,即便做了官,也不过是虫蠹恶鬼之流,要之何用?徒让浪费朝廷资源、俸禄。诸位大人上蹿下跳,求情殷勤,难不成背后也在诽谤皇室,想来个法不责众?”
众人这才知道镇国将军嘴巴的厉害,一句话便将所有人都绕进去了:你求情。得,你肯定也非议了皇室,想法不责众为自己开脱。简直杀人无形。
皇帝果然下诏旨免去了这些生员的资格、功名,至于降爵倒没执行,只责了那些人家一个“管教不严”的罪,另罚俸禄半年作赔偿非议仪和公主之用——算是祈云、仪和公主和朝臣各有交代。
大家才知道,镇国将军仪和公主前段时间之所以按兵不动,原来在等候机会,这一下,算是把所有人都敲打了个遍。而祈云对此说法则是嗤之以鼻:本将军不过给父皇一个台阶下,他们真是想太多了。
祈云这段时间跟皇帝上演“互怄气”戏码:祈云近期进宫给皇后问安无不是借口“怕妨碍父皇政务”刻意避开皇帝,把皇帝气的够呛:朕要把那小娘子弄走不也是为了你好——皇帝这样想的时候自己也忍不住心虚了一个,其实他心里明白,自己说的为了谁好不过是好让自己的行为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除了怕芸娘弄权,他对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可他不能承认他忌惮一个女娃子,那他只好用怕她弄权的借口了——最后不也是没走?你还给老子倔上了?真是岂有此理。皇帝于是也硬气的“不见就不见,朕还稀罕了”——演得也差不多了,正需要一个下台阶缓和彼此关系,结果那些人就撞枪口了——
后来太子私下问祈云,若不是为此,她会怎么做。祈云很淡定:“什么怎么做,直接扇大嘴巴呗。别人难不成还敢说我不是?”
换谁被人当面说该死都会发火,别人还真说不得什么。太子无言以对。
祈云心知皇帝若也有意缓和关系,必然会如她所愿,这样既狠狠的教训了那帮多嘴长舌的狂妄之徒,又达成心愿,何乐而不为?
果然皇帝许了(大半)凑请。
祈云因此先是“期期艾艾”地跟皇帝示了好,皇帝心里得意,不是跟老子犯倔,怎么不犯了?脸上端着,后来被祈云几次撒娇耍赖,皇帝端不了,两父女很快和好如初,祈云三不五时和太子进宫,甜言蜜语帝后,再一家四口一起吃顿饭看个曲儿什么的,显着倒也欢乐。
然后,秋云山夫妇到京了。
秋云山是大半路上接到的封芸娘为公主去鞑靼王庭和亲的圣旨,若非早一步接到祈云的密信,说事情已经解决,怕不吓得魂飞魄散,可饶是如此,不知底势还是让两夫妇夙夜难安,一路上急赶,这才比预定时间早小半个月进京。
秋云山虽在京城没什么根基,但他既得皇帝器重,又有太子、祈云的依仗,故而十分受欢迎,甫到京之初便贺客不断,累得身为主母的五娘叫苦连天,直恨不得闭门拒客。
父女互道离别之情后,秋云山便按照祈云的吩咐,拟了一份将芸娘收到的贺仪献给朝廷为用的折子,五娘担心芸娘所谓的公主身份,以后会惹出更大灾祸,在旁说了支吾了一句:咱家这也算是做好事,能不能求皇帝陛下,以后让芸娘婚事自主呢?我是再受不得听到她去和亲这种担惊受怕的消息了。
秋云山觉得甚好,记在了心头。刚巧皇帝心急知道北地造船情况,宣他进宫,秋云山计上心头,便赶紧准备妥当进宫面圣去了。他给皇帝带来了北地的风光图、造船工地景观图、船只模式图——这都是跟祈云学的,既有图样,又有讲解,更能让直观地了解情况——还有一只正在造的船厂最大的宝船的缩小模型图,秋云山给皇帝讲解风景图里的这般风光,船只里的那般功用,听得皇帝连连点头,喜不自胜。秋云山此时便提出了奉上芸娘收得的贺仪折算银子献给朝廷为用的想法,皇帝正愁库银短缺,感觉这秋云山实在太善解人意不过,好生欢喜,连连称赞,秋云山趁着皇帝满意,便婉转地提出了希望皇帝以后能让芸娘婚事自主的要求,皇帝有些尴尬,敢情这是怕了自己以后再拿她女儿和亲去,可刚得了这许多好处,又不能不答应,再且,自己也不是非要拿秋云娘去和亲,只不过略有些魔障地担心她弄权罢了,细想却是不对,他的祈云何等的人精,秋云娘再聪明,也不于她股掌之下——皇帝不知道某种意义上他猜对了——两人又是自小的患难情谊,自己倒是白当了那黑脸让人生厌了——略一思忖后便答应了秋云山的请求。秋云山喜不自胜地磕头谢恩,皇帝看到他那情势,觉得这秋云山固然聪明有才干,却未免过于妇人之仁——皇帝最喜欢用那些有点缺点能为他拿捏的人才了。第二天秋云山上折陈情,皇帝自然大家赏赞,更下旨礼部赞礼秋家仁义于天下——
大家心里都明白:皇帝得了好处,这是替秋家那位洗白名声呢。心里不免嘀咕:她娘的,慷我们的慨算什么英雄好汉?你倒是开自家的库房慷慨啊。
只是经过祈云上告“非议皇家”一事,再没人敢多嘴半句了,皇帝都下了圣旨说秋家仁义了,你说秋家不是不是跟皇帝作对吗?谁有那个胆子。
张顾安私底下跟儿子张书恒议论这件事。张顾安感叹:天家叵测。
张书恒先是愕然,继而大惊:皇帝陛下宠爱祈云,祈云声明受损,皇帝却隐而不发,祈云也按兵不动,难道是他们不知道、没有办法制止那些流言?不是。皇帝在等待流言扩散得更厉害,祈云知道皇帝在等流言扩散得更厉害,所以皇帝不动,她也不动,前者是有所谋,后者是城府。
等到秋家(祈云)受不了流言为了以正声名奉上那些银子,皇帝也干脆的投桃报李地还对方一个好名声,一箭双雕,一举两得,两全其美——
那么,这两父女到底是谁设计了谁*?这还真是不好说了——
所以他父亲才有“天家的心思真是深不可测啊”的感叹吧!
张书恒不敢多想了。
天家叵测。
(*若说这是皇帝设的计,祈云只是按照他步伐走,那祈云也得到了她要的结果;若是祈云设的计,皇帝只是推波助澜、顺势而为,皇帝也得到了他想要的最大好处,所以说不好谁算计谁,也许是皇帝先算计祈云(芸娘),祈云假装被算计,实则这本是她的计谋;也许是祈云先算计了皇帝,皇帝顺势而为。扒拉不清。)
☆、第105章
芸娘的嫁妆,或者说贺仪,折算成白银,竟有将近百万两。皇帝虽然得益,还是忍不住暗骂了好几声“国之蠹虫”,这些可都是他那些好官员送去的——还不是搜刮的民脂民膏。皇帝心里很气恼,他开口要钱,那些官员一个个赛着哭穷,这送礼套交情攀关系倒是送得挺欢快的嘛。皇帝跟秋云山要了送礼的名册,秋云山只以为皇帝要论功行赏也没多想就给他了,却不知道皇帝是小心眼的给那些送厚礼的官员心里记一笔账,送的礼越厚,记得帐越狠,不定什么时候就一并清算了。
若是那些官员知道皇帝的心思只怕也得喊冤:还不是你的好女儿逼的,她话说到那份上,还派人上门讨债似的嘱咐,谁敢不遵从啊?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可是皇帝只是小心眼地记账,不会大声嚷嚷,大臣自然也不得而知。后来皇帝听说了秋家自己贴了十多万两进去脸色才好看些,他倒不是贪图秋家那十万两,而是觉得秋家忠心、识大体,不枉自己多家宽宥多方提拨。
皇帝调查过秋云山,其人为官颇为清廉,十万两乃他夫人做生意所得。秋夫人出身贫贱,据说是余靖辉祖母身边的奴婢,后来被赏给秋云山为妻。从前秋云山未得意之前,她便自己做些吃食的小生意,后来成为了官太太,非但没有顾及身份就此罢手,反而拓展了生意范畴。那些生意皇帝也派人调查过,虽然说个中难免利用到秋云山身份,大体还算正当,并没有什么出格之事。既是正当所得,皇帝自然欢喜:对丰厚家底的大家世族来说,十万两自然不算什么,可秋家乃小门小户,一文一钱辛苦攒来,实属不易。况且秋云山并没有邀功,此事乃他秘密探听所得,更见其人为公为国之心。
林震威喜秋云山为人,又喜他行事作风,乃按朝廷品级封三娘为淑人,命皇后多番召三娘入宫以示恩宠,给足了秋家体面。
此时皇帝倒是忘了先前忧虑:芸娘既已封为公主,没了进宫的担忧——想到芸娘千方百计避免进宫,作为男人的林震威自然难免恼怒,可他先是忙于跟朝廷百官、大家世族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继而是江南水灾焦头烂额,再而是打仗分_身乏术,这选秀之事一拖再拖,竟是没了机会。又加之见识、体会到芸娘的种种手段,他自然不放心身边放这么一个厉害女人,不知什么时候给算计了去。女人漂亮固然不错,可还是漂亮但蠢笨些好,再加之各地官员孝敬的美人,他亦够享用了,若是要了芸娘,她跟祈云、太子都熟悉,届时祈云太子见了她得口称“娘娘”,那画面他自己想象都觉得别扭,别说祈云他们了,竟是再没了那番心思。他竟想到了他那下落不明,让人寝食难安的侄儿建文,建文喜欢芸娘,可为了名声也不敢说要就要,他算是也体会一把了,皇帝也不是能随心所欲,不光为了自己,还得为子女考虑——父亲是三品大员,娘亲又是诰命夫人,她自然也没理由再待在祈云府里当那管事娘子。芸娘随父母回家,她俩自然而然分开,也就不存在芸娘弄权的担忧了。
皇后按皇帝的示意多次召见了三娘,赏赐了许多贵重礼物。皇后笑对皇帝说:是个好的,还没有学会官太太那种习气。
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说应付场面的能力还是差了些。
皇帝便笑了,将打探来的八卦分享与皇后:“朕听说,以往在秋家是仪和公主理事,后来娶了儿媳妇,便是儿媳妇打理,她倒是不管的。”
一般人家,都是主母握着管家大权,生怕儿媳夺了权,这三娘瞧着是个和气好说话的,没想到这么开明。皇后叹了一声:“她倒是个会享清闲福的。”
皇帝心里嗤笑,哪里是什么会享福的,怕是应付不来吧,一个出身卑贱的人,忽然有了泼天富贵,要是行差踏错,怕不得人笑死。少做少错,从这点来看,倒不失为一个聪明人——这点两母女很像。皇帝八卦的兴致很盛,“你别瞧这秋夫人是个好商与的,得罪很了......”他逐把打听来的秋云山在平安县为县令,知府大人暨一些同僚送美人给秋云山,惹得三娘勃然大怒,把那些美人全打发出去不说,还去羞辱了那些送美人的人家,最后还买了好些美人送到知府府上闹得知府鸡犬不宁的事说与皇后,皇后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没作声,心里倒有些羡慕三娘的率性而为了,可人有个好丈夫,她的丈夫却是个多情好色的,不提也罢,逐不多想。
皇帝开玩笑说想送几个美人给秋云山倒瞧瞧那醋娘子怎么个处理,皇后听得变了脸色,你自己是个好色的,就瞧不得人夫妻一双一对好好的,非得闹得人鸡犬不宁?可话不能这么说,逐按捺住厌烦,温言劝道:“陛下还要重用秋大人为陛下做事,仪和公主与云儿又是要好的,何苦让他们脸面挂不住,生出龃龉便不好了。”
皇帝笑了笑,“玩笑话罢了。”
因帝后的恩宠,一时间,朝中百官无不风云变色,只觉得这秋大人之心计手段实在厉害。此人本为前朝余孽,更得罪过皇帝,本应该最先被清洗的,可他不但死里逃生,还平步青云,两三年时间从正七品晋升到三品大员的地位,这速度,不说绝无仅有,也实属罕见。秋家的门庭,比之秋云山刚回京时不知道热闹多少倍——秋云山刚回京时,在京师除了曾经的府尹曹大人有点交情,其他人,连认识也算不上,要套交情也无从下手,现在大家能说上话了,交情自然也就有了,故而秋家想不热闹都难。这送人送礼的都有,更有那厚颜无耻之徒,竟将自家娇滴滴的女儿送来攀关系,便是没有名分只当个玩意也乐意,个中以一王姓官员为尤,竟于家中宴饮说设局让秋云山撞见其女换衫,然后以“小女仰慕大人,要生要死的,下官实在没办法”为由送来秋家,把三娘气得不得了,既身为女子,缘何到外男宴饮的外院来,还于闺房外的地方换衫?秋云山不过去更被酒水沾湿的外衫,由王家的仆人领着,怎的就到了这小姐换衫的厢房?这小姐在闺房外的地方换衫也就罢了,为何门外连个看守的丫鬟婆子也没?这局设计得也太明显了,可见王姓的为了攀关系,竟是连基本的脸面也不要了。
秋云山因有前车之鉴,知道太座最受不得此事,乃劝其忍耐,他定然想个法子绝了那些人的心。竟把送来的美人一径笑纳了,并在一处院落里好生养着,叫好几个强壮婆子严加看守,没有他命令,谁也不许踏出此庭院外一步,待得美人收了将就二十,乃宴请朝中同僚,不俱文武,只要来便好生欢迎。酒过三巡,便把那些养在后院的美人使人带来,那些美人养在院里不得出一步,早生烦闷,不知生出多少事端,只是没人理会,任她们窝里斗,自己亦然无趣,听得大人有唤,虽诧异送来的衣衫凉薄暴露,亦未多想,乃花枝招展装扮一番去邀宠,不想半途遇着那些个“姐妹”,竟是一应装扮,不由得纳闷,待看到那一溜儿的男人,不由得脸上变色。秋云山却不管,抓了站在最前面的那王姓大人送来的娇女,往人群中一推:“这是各家送来的玩意,秋某人无福消受,诸位大人若喜欢,只管随便拿去玩耍罢了。”
有那合谋好的模样丑陋的男人上前扛了那王姓官员女儿就走,“这么个美人,那某就先谢过大人了。”径自往一旁厢房而去,又有三五十男人上前要搂其余美人,吓得在座官员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那些美人,更是花容失色,尖叫连连。
事情传出,朝中内外无不哗然,人多有贬斥秋云山荒唐,也有说三娘不贤德、醋坛子,更有多名言官上折子状告秋云山骄奢淫逸、欺辱良家妇女什么的,却被秋云山反驳:这是各家心甘情愿送来的玩意,既是玩意,不过用来招待同僚宴饮一二,有何不妥?听闻府上姬妾亦伺候够同僚,姬妾尚且如此,何况玩意?
众人自然不能说那是送给你当妾的,不是送给你送人玩的,但这种心知肚明的事却是不能宣之于口,不由得哑然。皇帝虽然觉得秋云山怪没情趣,有美人竟然如此蹂_躏,却也喜欢他敢作敢为不怕得罪人的性格,故而只装模作样地呵斥了他几句行为不端,并没作任何处置。大家都知道,暂时是撼不动这位了,这位简在帝心。
自此以后,再没人敢往秋家送人,那些送来的美人,自然也就返还各家。京中的贵夫人们,虽口头沾酸捻醋,心头实在羡慕得要紧,不纳妾的夫君多难得。
又有那余府老太太,想倚老卖老仗着昔日情分请三娘过府一聚,三娘心里不情愿又碍于面子,他们家已经风头火热的,若再给人说不忠不义——朝廷有律例,奴婢便是放籍为民,见了旧主,也得称奴,以示不忘旧恩,可芸娘跟余靖辉已经闹成那样,她若踏入余府,外人指不得又传出什么闲话,这又置芸娘于何地?真是左右为难。
芸娘一句话轻描淡写打消了她疑虑:“母亲忘了当日平安县受到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