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全宣读完圣旨,留下赏赐的礼物,就要离去,李嗣承自然极力挽留,因王福全“还要赶往平安县宣旨,耽误不得”只好作罢。
王福全问得最多的不是剿匪的事,而是秋家小娘子被掠之事,这让李嗣承敏感地感到了某种不寻常气息——先前秋小娘子还特意让他遣走身旁人叮嘱他:若有人问起我被掠之事,将军只需如实说即可,万勿好意替我掩饰。
他当时还奇怪,寻常人家若坏了名声,千方百计掩饰还来不及,如何......?可是对比王福全的询问,此时似乎有两分明了:原来“有人”是指宫里的人,想来那秋小娘子是有预见的......只是......思及皇帝登基,因为要守太_祖、成帝的爹镇远太子之丧礼,宫里并未大肆选秀,后宫空虚,现今守丧礼之岁已过,那小娘子美貌聪慧......莫非......
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但有更多的疑问浮现,扰得他一头乱,还是空闲说与师爷让他分析分析吧,他就不想了。反正这小娘子名节尽毁,也不可能入宫为妃,便是他帮忙掩饰,到了平安县,那么多人看见,众口悠悠,掩饰也没用,王公公还是会知道实情,于是把听闻的——因为他到达平安县时,秋芸娘已经被山贼放了,他并未亲眼目睹——一一说与了王福全,王福全也并未多说,稍事休息,便告辞赶往平安县了。
平安县这个荒芜之县,自元帝剿匪后,破天荒的引来了新帝圣旨,真是合县大惊,一县衙老人、新人,慌乱的跪了一地,只秋云山显得较为冷静,向他表示了“忠心”的典史等人更是诧异这县令的能耐,竟然能引来圣旨,越发畏惧敬服了。却不知秋云山也暗自心惊,若说皇帝有嘉奖,他相信,可是司礼监太监亲自宣旨......
这太隆重了些吧?
王福全宣读了圣旨后,把圣旨放到秋云山手上,秋云山引他去后堂休息,王福全颔首表示同意。
路上却问:“我听闻秋小娘子受惊,身子可还安好?“
秋云山一惊,果然为了女儿而来?恰到好处的露出了迟疑——那也是真的迟疑,因为三娘念叨芸娘恐怕有什么心事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尚好,谢公公关心。”
“秋小娘子往昔陪伴侯府小姐行走宫中,咱家与她有数面之缘,不知道县令可否请出来一聚。”
秋云山知道这太监恐怕有什么话与芸娘说,忙道:“自然。”
派人去后院请芸娘了。
两人在前厅歇着喝茶,说一些风俗见闻土产之类的话题时,芸娘来了,王福全见她脸色苍白、神情憔悴,虽依稀保持着往昔水灵,到底大不如,暗叹是为贼人所累,也惋惜不已:这小娘子要入了宫,指不定多受宠......到底福分薄,没那个命。
只是......念及匣子里的东西,他又有些犹豫,皇帝到底是挂心她的——想到这里,脸上的客气又多了两分:便是入不宫,保持一份客气还是必须的。
芸娘施礼见过了王福全。王福全连忙请起,互相慰问了一番近况,王福全对她说了一些宽慰心安养的说话,又聊了一些京城近况,然后王福全看了一眼秋云山,秋云山就“想起”衙里还有一些事,得离座片刻,稍后就回来,还请王公公原谅,王福全自然许可了。
秋云山一离开,王福全示意随身小太监捧上一小匣子,笑着对芸娘说,“皇上前些时日画一幅画,只是命学士所作诗词皆不合意,皇上说小娘子素来聪慧,做诗最有灵气,因此特意命咱家将画带了来,小娘子,请看......”他打开匣子从中取出一卷裱好的画卷,展开,却是一幅翠竹图,骨节清雅,俊逸楚臣,作画之人,颇有造诣。
“小娘子,就让咱家交了差吧。”王福全示意,有小太监捧上研磨好的上好徽墨和毛笔,竟似要她即时完成。芸娘低眉垂首,微微向王福全福身,“恭敬不如从命,那小女子献丑了。”
王福全命人将画卷展开压住首尾放在了桌上,自己亲手取了毛笔沾了墨递与她,芸娘接过道谢,微微敛气,挽袖提笔书就:
露洗铅米分节,风摇青玉枝。
依依似君子,何地不相宜?
写完放下笔,再次敛身,“小女子献丑了,公公毋见笑。”
王福全忙避开,“小娘子才冠京华,那得这谦虚词?折煞咱家也。”
皇帝喜欢舞文弄墨,他这做贴身太监的,自然也粗通一二,便是不粗通,也知晓人情的,这小娘子有此才气,便是不能入宫为妃,皇帝只怕以后也会大大的关照这家庭,有了皇帝的关照,这秋县令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王福全在平安县逗留了几日,便返程回京了。
月余后,达京复命。
皇帝看着诗,长叹一声,脸上竟露出了唏嘘难过的表情,王福全在旁小心翼翼的察言观色,见状,轻声问:“皇上......可是不喜此诗?奴才.....”奴才可返平安县让秋小娘子再做。
皇帝将画卷缓缓合起来,轻声念道:“露洗铅米分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何地不相宜?是好诗,只是,太委屈了。我见不得——”
“便是风雨相欺,露雾相欺,我依然保持本色不变,就好像那君子,没有一处不相宜的地方。”
可是故作淡定的姿态里,却是满腹的心酸,“无处不相宜”不过聊以□□罢了。
“是。”王福全低头,却明白,一句“见不得”怕是保证了秋家以后说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第四十五章
剿匪之事似乎一箭三雕:断绝了皇帝的心、安抚了勇毅侯,剿了匪,以后她父亲在这里就可以大展宏图、实现自己为国为民的理想,唯一损失的,只有她那不值钱的名节,可是相比起那些得益,几乎不算回事。
本该是值得高兴的,因为她所谋所想,皆实现了。可是,芸娘却高兴不起来,反而愁肠百结、思绪难安。这看在别人眼里,包括他父母,恐怕也以为是为名声所累吧?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她早决定抛弃那些累身危害的东西,她所在乎的,不过......
“芸娘,后不后悔认识我?”
似乎含嘲带笑、说不出意味的轻呢在耳边魔咒一般的响起,连午夜梦回也不曾停歇:
“芸娘,后不后悔认识我?如果你不曾认识我,你就不会落得如此境地,也就不会有今日名声堕地这般凄凉遭遇......”
她每每想起,总禁不住潸然泪下、黯然神伤,她为什么会这么想,为什么要这么想?
是因为她不愿意去北平府?还是因为她不知是出于一种怪异的自尊心或是一种“不能继续如此了”的直觉而拒绝她留下几个暗卫保证他们安全的提议?
芸娘觉得心痛难当:如果不曾认识一个叫林祈云的郡主,她也许不会遭遇这许多,可是,不曾认识,又如何会有这许多欢喜忧愁?难道一点痛苦,就可以涵括所有的欢乐?在她的眼里,她就是这么一个人?
好心痛,好心酸。
所以她才会声嘶力竭的想告诉她:祈云,我没有。我不会。
“我没有后悔认识你。”
“我不会后悔认识你。”
“我......”
许许多多的说话,化为说不出的委屈、蕴在了欲滴的眼泪里,可是你看不到。
皇帝的许多赏赐里,不乏名贵的布料,似乎专为女眷准备,也许是送与她的吧,只是她看着那些质地柔软、绣工精美的绝好料子,却动不起半分心思,留下一匹想着做什么,其余全遣三娘处或让她自留或拿去与官眷们做交情了。
想着与自己做件外披吧,鲜美的颜色,正好当过年新衣,脑海浮现的却是祈云,裁剪也变成了她的尺寸,剪完方惊觉,勉强做来却又恍恍惚惚,缝缝拆拆,到底不成衣,蕊儿说要替她缝制,她却又不愿假手于人,蕊儿问她是不是要送安阳郡主的(所以才要亲手缝),她顿时像心事被人猜透,满心都不自在起来,想着自己这般心情,如何能缝制新衣,到底束之高阁了——
一如她不愿意再去猜想她到底如何想象她。
时间便这般郁郁过去了。
秋意稍稍深了一点,天气便似京城入冬时节般冷寒起来。芸娘有些不适这气候,人越发懒腻起来,三娘看她的眼神越发焦虑起来,她却提不起精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