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嚷的蝙蝠酒吧内,单穿着一件白裙的白沙独坐在吧台旁,漫不经心地絮絮而语,嘈杂的乐声将她的声音几乎完全吞没,她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只自管自地念叨,手上拿着被彩虹色的饮料,脸庞被酒精与炫目的灯光染得微红。
“但你知道,韦鬼最有价值的地方在哪里吗?”她侧头,看向一旁的宋祉。宋祉乖乖巧巧地在旁立着,正支起了耳朵努力去听白沙说话,闻言立刻大声道:“不、不清楚!”
“蠢蛋。”白沙冷冷地吐槽了一句,旋又微微地笑了起来,“既然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韦鬼最有价值的,就是寿命。”
“寿命?”宋祉的眉头微微拧了起来,“可是韦鬼没有寿命。”
“正是因为没有,所以才有价值。”白沙晃着酒杯淡淡道,“只要一些得当的选择,韦鬼就能永生不死,再加上他们对母体的高度服从性……你知道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想有这样的不死军?”
她将酒杯轻轻放在桌上,撩起眼皮,眸中波光流转,微带着淡淡醉意:“所以他才会那么器重你们……也那么器重我。”
“您是说……涅婴?”宋祉小心翼翼道,注意到白沙面露不虞,又忙改口道,“我是说,涅婴大人。”
白沙的神情这才又略略缓和了些。只听她轻轻地“切”了一声,手指抚上酒杯,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似的,唇角愉快地扬了起来:“当然是他啊,也只能是他了……这个世上,除了他,还有谁配拥有我呢?”
她抬眼看向宋祉,冰冷的目光从细长的眼角划出来,宛如刀锋一般从宋祉的脸上刮过,让他几乎站不住脚。
“行了,也懒得和你多说了……我要你去取的东西,拿到手了吗?”
宋祉身体一僵,背上立刻遍布了冷汗。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迟疑道:“应该……算是拿到了吧。”
他冲着白沙伸出了手,从离开石殿起就一直紧握的右拳缓缓张开,露出印在手掌心里的一枚菱形图案。
“那戒指让华非拿走了,我只来得及拿到这个……母亲您看这个,可以吗?”
“……不死军?”华非家的客厅内,付厉正因为刚刚听到的新知识点而困惑,“为什么?他不止是只想自己不死?”
“还是那句话,因为人会贪啊。”华非平静道,“本来只是因为韦鬼无寿的特性才会试着去研究,越研究就越发现,自己能得到的其实更多,偏偏又很想要,于是就越来越收不住手了。”
他叹了口气,眼神中忽而带上了一丝悲悯:“涅婴他……本来性子就不好,因为残疾而被父母遗弃,早年一直在明组邑的土地上流浪却无人收留,反而受了不少嫌弃和欺负。他心里一直有恨有怨,我早该知道的,然而我却总是活得和瞎子一样……”
“你没错。”付厉试探地伸手,盖住了华非的手背,见对方没再抽走,心里微微有些高兴,想到华非还没讲完的故事,却又忍不住往下沉了一些:“那他,又把你,怎么了?”
华非看他一眼,很快又把目光转向了付厉身后的墙壁。付厉茫然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付厉,你还记得小甄吗?”华非再次开口,声音凉凉的,付厉微微点头,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微微皱起了眉头。华非见他这样,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我曾经靠着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让小甄化为了噬人的伥鬼,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之前就被龙蛭影响了……但其实不是的,催化他的,就是我的力量。幻化虚实,控人神智,这本来就是我的力量,是我自己忘记了……”
“你的力量。”付厉面部扭曲了一下,用力咬住了自己的腮肉,过来片刻才道,“他利用的,就是你这样的力量?”
“啊。”华非点头道,“我刚跟你说了吧,韦鬼,只要找到了合适的躯体才有价值,才能成为真正的不死军。然而列姑射之后的世界里是没有不死族的,涅婴找不到这样的驱壳,便将主意打到了魂灵上面。魂灵不灭,能存续的时间比活物多得多,如果能将魂体炼化成驱壳,离他想要的‘不死军’便又近了一大步。又因为寻常的魂灵脆弱,无法炼化,他便希望能多找些厉鬼来试验,但在明组邑的操作下,哪来那么多厉鬼呢?寻常的魂灵,早在离体的第一时间就被明组邑的术者送到尽头之处安息去了。涅婴搞不到厉鬼,便来找我,我受了他的控制,迷迷糊糊地就走到了尽头之处,万魂安息之所,开了言灵,起了幻境,为那些安静沉眠的魂灵灌注了一个又一个森冷可怖的噩梦,直逼到他们在梦里发疯,在幻境里,一点又一点的狂化,成魔成鬼,偏偏我又气力有限,到最后已经完全没力气再去控制他们,更别提回收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厉鬼彼此啮咬撕扯,碎尸满地,最后硬是拆了尽头之处,逃到人间各地,害人去了。”
他永远记得那时的场景。殷风飒飒,百鬼嚎哭,森冷的鬼气具现成了寒冰霜雪,冰封万里,他无力地跪在冰原之上,手上脚上全是被发狂厉鬼抓出的深深的血口,染红冰雪一片,他却根本顾不得这些——
他只拼命喘着粗气,艰难地抬头,看一簇簇的黑色烟雾,争先恐后地朝天空游弋而去。他徒劳地想伸手再抓一些回来,却发现自己已经连抬一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
为他人编造噩梦的人,自己终于也染上了摆脱不掉的噩梦。
而这个噩梦,成了压垮堕落石夷蚩矶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那以后我就决定,不能再放任涅婴那样下去了。”华非用力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后道,“涅婴对我有约束,我没法直接伤害他,所以我设法拉拢了同样对涅婴不满的漆矾,又找了对石夷依然心怀信仰的付家后人,借她的手配合漆矾的开合之力,将涅婴封印到了我的戒指里,然后便将戒指托付给了她,嘱她将戒指藏起来,而我则带走了漆矾的戒指,藏到了列姑射里,之后便穿越了列姑射与山海界,逃难似地来到这里,浑浑噩噩过了一阵,碰巧遇到了贵人,侥幸得到一个忘掉一切重活一次的机会,这才有了你现在认识的华非。”
他最后这一段话说得飞快,几乎是从头贯连到底,中间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也没有片刻的喘息,就好像是在急着从自己的身上甩掉什么一样,中间甚至还带上了几句明组邑的方言,他自己却一无所查。付厉懵懵懂懂地听着,也不知道究竟是跟上了没有,华非迟疑地抬头看他一眼,正想说话,却见他突然抬手,轻轻在自己的眼睛下面抹了一下。
华非愣了一愣,自己也跟着摸了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哭出来了。
“别哭。”付厉道,默了片刻,又惴惴不安地开口,“你……别怕。”
他只是不通语言,不是脑子笨。华非刚才讲了那么多,他就是真笨也该明白了——华非就是为了逃避噩梦而存在的,而那个会让他做噩梦的人,现在就在自己的身体里。
所以在华非逃出列姑射后,会用那样的表情看着自己。
但他能说什么呢?他该怎么样才能让华非相信,他只是他,他不会再让他做噩梦了呢?
付厉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困惑之中又有着自己难以察觉的恐惧。他隐隐有种预感,自己也好,华非也好,此时都停在了一个相同的地方,再往前就是悬崖,只消再往前一点点,他们就会掉下去,或者华非先下去,或者自己先下去,再或者就齐齐坠下,无论如何,只要一个错误,他们一个都留不下。
但他该做什么呢?
付厉绷紧了嘴角,神情扭曲而纠结,华非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反倒是笑了出来:“怎么了,这幅表情,跟沙皮狗似的。”
他反手握住付厉的手,又默了片刻,才轻声道:“谢谢你,我没怕。我只是想起过去,总有些克制不住而已……”
他说着,提手又摸了下眼睛,跟着抬眼看向付厉,扯着嘴角又是一笑:“其实我本来也有犹豫的,这些事,到底要不要和你说。毕竟他是他,你是你,我再怎么也不该用他的事来影响你的心情。但思来想去,有些事还是要说清楚来得好,不然……总觉得自己太没理由了。”
“什么没理由?”付厉拧起了眉。看着华非那样,他突然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他想起自己不久前刚看过的剧,那些下雨天、满脸疲惫的主角,还有那些会让人心脏瞬间沉入谷底,还会一抽一抽隐隐作痛的话语——
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华非道:“我并不是想迁怒于你,只是觉得实在没办法……我说,要不我们就先分开一阵子,你觉得可以吗?”
第145章 蚩矶(3)
华非话音落下,屋里顿时一片寂静。
缓缓眨了眨眼,付厉像是没听明白华非的话似的,嘴唇动了两下,张开又合上,又怔怔望了华非良久,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轻轻歪了歪头:“你刚才,说的什么?”
“我说,我们先分开一阵子吧。”华非尽可能心平气和地重复道,想想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觉得这话不太好理解的话,那我刻意换一个更加直白的方式……我们分手吧。”
为了照顾付厉的听力,他甚至还刻意放慢了语速,那话几乎是逐字逐字说出来的。然而付厉却像是突然失去了听力一般,只歪头继续盯着华非,看着他的嘴缓缓地动,一张一合,那声音却只像风吹过一般,从他的身边掠过。付厉本能地以为,那风应当是吹向别人的,于是心安理得地拒绝起所有声音,不让它们靠近自己的耳朵,然而那风一个回马枪,不知从哪里找了道小缝隙,又愣是一股脑地灌了进去,在付厉还没注意到的时候,已经留下了无数细小的划痕。
付厉还是愣愣的,依旧维持着歪着脑袋的姿势。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已经维持了这个蠢兮兮的动作太久,他本能地想要将头再正过来,然而突然又想起华非曾说过,他歪头的样子像是萨摩耶和哈士奇,怪可爱的,便忙又将头偏了回去。他不知道“撒咩”和“哈柿奇”是什么,他只知道华非对这个还挺喜欢的,所以此时此刻,他要尽可能地表现出华非喜欢的样子,这样他也许就会改变主意了。
——等等,改变什么主意?
——啊,是了,他说要和自己分手。
早就被耳朵接收的信息终于缓慢地被大脑读入,像是早已侵入身体的病毒开始徐徐启动,付厉渐渐有些回过神来了,眼神开始带上了一些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