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点,这么说其实并不算对。”老金对其他人解释道,“我们会抓捕他,的确是有别的理由。”
“什么理由?”纪绪是铁了心地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结果这第一下才刚砸下去,就换来了老金的一个白眼。与此同时,薛南药咬牙切齿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还能有什么理由——他就是涅婴,这个理由,够是不够?”
第131章 涅婴(3)
薛南药至今都没有忘记,许多年前,当他从那个的石殿角落偷摸着探出头来时,他所看到的东西。
空荡荡的ji桌上,只有小小的付厉一人坐着。他并非是坐在ji桌前,而是坐在ji桌上,背对着薛南药,低头似在摆弄着什么。他脖子虽是弯折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像是有谁在他的身后插上了一杆尺;而透过桌下的空当,又可清晰地看到他赤果且光洁的两条小腿,带着与背脊同样的笔直,悬在空中,一动不动。这可以说是相当规整的坐姿了,然而在当时尚且年幼的薛南药看来,这样的姿势,与其说是规整,不如说是僵硬,令人不适的僵硬。
幼年的薛南药以一种孩童特有的直觉来评价眼前的所见,并下意识感到地排斥与讨厌,讨厌到一动都不能动,讨厌到连呼吸都屏住,讨厌到连心跳都加快。
过了很久以后,薛南药才明白,他所谓的这个“讨厌”,大人们实际上另有更贴切的词来称呼,谓之“害怕”,或说“恐惧”。
然而这一切对当年的薛南药还太过陌生,他的人生又短又顺遂,以至于根本不懂恐惧为何物。尽管如此,他依旧缩成了一团,在那个阴暗的小小角落——空气中似有什么正在蔓延,他不懂这些,却本能地选择了示弱和qu服。
他屏住呼吸,注视着不远处的付厉。他听到对方正在低低地笑,后颈与小腿上开始有奇怪的赤色花纹蔓延;他听到对方开始吟咒,吐字含糊且陌生,不同于他过去听过的任何一种来自于明组邑的咒语;尚且稚幼的声音抑扬顿挫,明明是很清脆的音色,落在耳朵里却刺耳得像是老人混着呼噜声的夜咳,节奏倒是挺好听的,好听之中却又透着丝丝的诡异,宛如细长的骨爪在琴弦上拨出的不和谐音,叮叮两下,就足够让人心乱如麻。
薛南药感到自己的心跳在不可控制地加快,额头渗出了一层汗水,手脚却仍是像被钉在了原地一样,动弹不得。他眼睁睁地看着付厉缓慢地抬起头来,浮在他脑袋前面的,是一团颇为柔和的白光。那白光顺着付厉的动作而渐渐上浮,愈向上愈显明亮,随着咒语最后一个促音的落下,那光芒又猛然向内一收,瞬间黯淡下去,露出包裹于其中的东西——那是一个很小的石匣子,看上去浑然一体,没有缝隙,也没有装饰,只在朝着付厉的这一面上,浅浅地绘着一个符印。付厉拖长了音调,发出百转千回的一啭,与此同时伸出手去,宽大的衣袖顺着胳膊滑落,露出同样攀满了赤色花纹的手腕与上臂。
像是回应着什么呼唤一样,原本痕迹浅浅的符印,开始一点点地向外凸出,痕迹越发明显,直至最后,完全地从石匣侧壁上脱了出来,直直向下坠去。付厉手腕一转,用手掌稳稳地接住了从空中坠落的符印,那个浮在半空的石匣子,却是再也不看,自顾自地收回了手,任凭那个石匣笔直地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砰”的一声,缩在墙角的薛南药猛然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仅仅是一步,声音小得几乎于无,却还是引起了祭桌上那人的注意。
嘴里似是含混地说了一句什么,他缓慢地回过头来,稚嫩的脸庞上红纹交错,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漆黑的眸子里却一丝生气也无,只有两团游鱼一般的白火,在眼瞳间悠悠一转,倏然而逝。
“……后来呢?”围坐在小公园的相亲角里,朔明捏紧了手中的可乐瓶,忍不住追问道。
薛南药坐在一群毁约师的中间,闻言摇了摇头,昂首将饮料瓶中剩下的液体一饮而尽,打了一个长长的嗝,方回答道:“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家伙一脸凶样地朝我走过来,没走多久就自己摔了。他一倒,我也不敢多留,赶紧转身跑了,跑到后面自己也摔了,后来还是被哪个大人抱起来的,似乎就是和付厉一起住在石殿的那个……再后来就是生病,发高烧,烧得晕晕乎乎的,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的程度,等到完全清醒过来,人已经躺在家里了,我妈抱着我哭了好久。我起来跟他们说,和我妈妈,还有别的人,说我在石殿里面看到的东西,可他们都不信,说我是病糊涂了。切,真当我傻吗?我是病了,但哪些是我亲眼看到的,这个我还是搞得清楚的。”
再说,真要当他病了说胡话,至于堤防那个付厉那么久?从集体被送来这个世界之后就一直在不断强调,要把人看牢,直到昨天,干脆出了条加急令,要直接把人控制住——说付厉没问题,说他们觉得付厉没问题,谁信?
更何况,薛南药早就找到了正据——他在符印方面说不上天才,但天赋还是相当不错的,各种符印他看一眼就能记住。当时付厉从石匣上取下的那枚符印,从薛南药的角度正好看得清清楚楚,他怕自己忘记,早早地就画了下来。而就在多年以后,他围观付厉只身穿越,动身前认真将一枚符印打在一个被称作“手机”的东西上。手机是什么他不知道,但那枚符印他绝对认得,在他的本子上画了多少年都!
薛南药的心中其实早就有个猜测,从他了解“涅婴之变”后就一直存在、从未被放下的猜测。原本,他还只是将这个猜测埋在心里,尽管深信不疑,却始终不敢多提,然而到了现在,他却是觉得一切都已经是铁板钉钉,明明白白,也不差他这一锤子了——
“付厉肯定就是涅婴,这点绝对没错。当年涅婴失踪,多半就是用了什么法术让自己转生了。别的不提,就说付厉眼睛里的那点白火,我非常确信自己肯定没有看错也没有记错。你们如果研究过那段过去的话就该知道,涅婴的独特不仅在于他的能力,还在于他的眼睛——曾有传闻说他的眼睛得到过某位石夷神的馈赠,目有流火,就和付厉当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目有流火?”听到这里,忽又人轻轻地出了声。薛南药与老金对视一眼,循着声音望去,正看到纪绪震惊而迟疑的神情。
“目有流火的……是付厉吗?”
他埋头咬起了指甲,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怎么记得……是华非呢?”
“目有……流火?”
另一头,在欧乐房间下的地下室里,付厉正皱着眉头,缓慢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神情看上去有些空白。
第132章 涅婴(4)
“目有……流火。”
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嘉洁,付厉徐徐地将这四个字又重复了一遍。
嘉洁仰头看他,静静地看他重复着这几个字。等到付厉重复到第三遍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就是眼睛里面,有火焰的意思。”
付厉恍然大悟地轻轻哦了一声,旋即眉头又皱得更紧:“涅婴,是这样?”
“起码我知道的是这样,传言是这么说的。”嘉洁道,“我们那个年代,涅婴已经不在了,能听到的也只有传说而已。”
“你们那个……年代?”在旁边一直默默听着的竺颜闻言略一挑眉。嘉洁之前的叙述中并没有想着要防他,这让竺颜终于能够比较正确地理解他们的谈话,然而很多地方还不太跟得上。
“……就是我们随着母亲穿越过来之前的那段时间。”嘉洁抿了抿唇,没好气地回答道,“当然我们大部分的兄弟姐妹还是在穿越过来之后才出生的,毕竟只要母亲不真正地‘死去’,新生代就会源源不断地出现;但像我们这样,成功跟随母亲一起穿越过来的韦也不是没有,就是比较少而已。我算一个,老铁算一个,至于别的,我不太清楚,但只要还活着的,你去问一下,这种常识总归还是知道的。”
她在说这话时努力控制了,但语气里还是没忍住透出了一些怅然。竺颜在旁边默默听着,大概也能明白她到底在怅然些啥——一个小姑娘,背井离乡跟着“母亲”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打拼,结果被母亲抛弃不说,兄弟姐妹们也是各种离散,好不容易找到一些同胞,相聚起来,却又被这个追那个打,当初一起穿越来的兄弟姐妹也不知道还活着多少了,过去的记忆随着同伴的消逝而变得越来越单薄,难得能遇到个能聊一聊家乡事的,对方还一问三不知……
好歹也是做了那么多年慈善的物妖,竺颜的本性再冷,共情的能力多少还是培养一些起来了。再加上自己一些有的没的的脑补,对于嘉洁的同情瞬间便蹭蹭蹭地涨了不少。相比之下,付厉简直就是个木头,别说共情了,就是听到涅婴这个名字,眼睛都不带眨的——这个人他倒是也知道,但事迹什么的,基本没了解过。付厉的处事其实很佛性,与自己无关的事、不知道也行的事、不太想知道的事、知道了反而很糟糕的事,任何事情,不管多大多严重,只要在付厉看来符合了上述任何一条,他都可以完美地做到不管不问,至于涅婴的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算是四条齐占,他不想去理也是正常。
起码在付厉看来,这事挺正常。然而在旁人看来,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了。
“你这人啊,还真是够奇怪。”嘉洁垂下脑袋,从发丝间斜睨着付厉,嘴角轻轻撇了一下,“这种事情,你之前不知道也就算了,就当你孤陋寡闻好了,可现在……明明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是那么淡定呢?”
她将两手往地上一撑,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付厉的眼:“说起来,我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注意你了,从你两年前的第一次出现开始……你那时候就是这样,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是木木的,眼睛里空荡荡的,好像什么都没有……你知道吗,老铁曾仔细打听过你的事,她一直觉得,只要努力一下,你或许是可以走到我们这边的。但说实话,我从来就不看好她这个想法——你有被说服的可能吗?你根本就是绝缘体,只是看着好像‘活’在这里而已。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眼睛里也是什么都没有,单薄得就像是个人偶一样……这样的你,真的算是个正常人吗?”
付厉低头看她一眼,猛地俯下身去,一把扯起了她的手铐,将她的整个人都提了起来,像提着一只死狐狸。
“你说涅婴‘目有流火’。”他完全无视了嘉洁方才那一大段话,只顾询问着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所以?这关华非什么事?你对华非,究竟做了什么?”
“付厉!”见他突然发难,竺颜慌忙出声,被提起的嘉洁却仿佛失了声一般,绷紧了嘴角,再不肯说一句话。竺颜见付厉不肯听他的,嘉洁又不肯再说话,只好说出自己的理解,试图让付厉的情绪得到一些缓解:“我觉得,根据嘉洁刚才的意思,华非他很有可能是和涅婴有一些关系,或者他们本质上就是一人……”轮回转世之说,在这个世界并不稀奇,他觉得这或许是最符合嘉洁叙述的解释了。
“不是。”付厉却硬邦邦道,“你闭嘴,让她说。”
竺颜诧异地看了付厉一眼,正要再劝些什么,嘉洁却轻笑了一声,再度抬起了头,眸子在地下室昏暗的光线下闪出奇异的光:“如果他是呢?你会怎么样?因为他的罪行而唾弃他吗?因为他的身份而抛弃他吗?杀了他?把他捉起来,交给你的毁约师同伴吗?与其在这儿浪费时间去追问一个自己并不愿意接受的答案,还不如好好想想知道真相以后该怎么办吧,毁约师大人。”
嘉洁在说到最后五个字时陡然加重了语气,明明是处在被控制的状态,整个人却显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付厉却完全没有被她的气势所震慑,只默然看着她,脸颊的肌肉绷得死紧。竺颜一脸无奈地守在旁边,只等着付厉再有什么动作时直接冲上去武力镇压。又过片刻,却见付厉神情不变,甩手将人扔了下来,再度开口时,语气已变得十分坚定:“如果他不是涅婴,我就护着他。所有来烦他的人,我会把他们全部收拾掉;如果他是,我还是护着他,他想躲起来我就陪他躲起来,他想去打谁我就陪他去打谁。他是谁和我没有关系,他对我很重要,我只知道这个——我也只要知道这个。”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蹲下来,认真地看着嘉洁:“现在,能告诉我了吗?他到底怎么了,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我谢谢你了。”
最后一句话听着像是小品里的常用台词,嘉洁听着,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她侧头回望进付厉的眼睛,那原本被她嘲讽为人偶一样的家伙,此时的眼睛里却有光。
像是从来都装不进东西的匣子,突然变得满满当当。
嘉洁注视着这样的眼神,在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突然又觉得有些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