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说。”杨师泥摇了摇头,“我只能说,我希望不是。”
他说到这儿,停了下,一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就在不久前,这里刚感受过一阵异样的搏动,并没有多大的痛苦,却让人发自内心地感到不安。
那是一个咒,一个用来进行联结与感应的咒。咒的另一头,种在华非的魂魄里。
自初相遇时便种下,沉寂十数年,一直平静如水的咒,终于在今天起了波澜,像是根被遗忘许久,却终究被拨动的弦。
“……算了,也就这样吧,也没办法了,大不了再重新来一次……”杨师泥咕咕哝哝的,说着方哲优听不懂的话。方哲优困惑地看着他,兀然起身,正想上去再问些什么,却见杨师泥摆了摆手,自顾自地转过了身,“不唠了不唠了,再不回去我哥哥又要发脾气了。那木乃伊你就放那儿吧,想办法让它安息就行……诶?”
无意间地瞟了眼腕上的占卜手表,杨师泥的表情忽然一愣。
没料到他会突然停下脚步,正准备追上去拦人的方哲优跟着也是一愣。下一秒就见杨师泥转过头来,一脸凝重地看着他。
“方哲优。”他开口叫了方哲优的名字,惊得方哲优下意识地就是一个立正:“到!——不是,我是说……教授,这又是怎么了?”
“没怎么。”杨师泥回答着,完全旋过身来,腕上的手表在耀眼的白炽灯光下闪闪发亮,“就是忽然想给你一个建议。为了……某个未来的建议。”
“我希望你能安静下来,听我说话。我知道针对你来说或许很难,但你必须这样做,照我说的做,只有这样,我才能帮你。”
昏暗的房间内,华非的声音缓缓响起。宋祉弓身藏在屋外的一小片阴影里,透过缝隙去窥探。他看到华非正俯视着坐倒在地的方哲安,一抹光从另一边的窗子里打进来,恰好笼在他的身上。
他看到华非的周身有风在流动,搅动着空气,像是游弋的精灵又像是透明的翅膀。他看到华非蹲下身去,单膝跪地,一手抚上方哲安的脸庞,眼瞳里燃烧着白色的火焰,沉默流转,仿佛游鱼。
他淡漠开口,每一个词里都似是带着悲悯,又充满威严。
“我要你记住自己的名字,然后忘记将它赋予你的人。我要你记得自己的血统,然后忘却因为它所遭受的所有。我要你记得你为善的心,然后忘却你做这一切的理由,以及自己在歧路上的停留。你会聆听我的话,然后将它们铭刻于心,当我说醒来,你会从这地上站起,沿着我指引给你的方向行走。你会忘记我劝你忘记的,铭记我让你记住的,你的记忆会有空白,但你不会去深究,因为我的命令就存放在那里,它将在你的灵魂中永世存在下去。我会烧去你身上的符咒,给你自由,你不需要记得这一切,你只需要记得我告诉你的,记得从今以后,你将重新开始一切。你依然会追求自己的善,但你不会因为它而去伤害无辜的人。你的灵魂虽然残破,但自律与守序会使它填补完整。不放纵、不自我、不被恶念左右、做一个坚定的好人,善良又懂得保护自己的好人,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要求。都听清楚了,方哲安?”
清澈而柔和的光芒下,华非徐徐抬手。抚在方哲安脸上的手挪开,转而覆到了他的额头上,华非轻轻吸了口气,开口道:“现在,醒来。”
“起来,走出门去,走出地道,一直走到东边最尽头的十字路口。”
“你哥哥的朋友会在那里等你。”
“你会跟着他走,直到走累了。你会睡一觉,等你再次醒来,我的语言会永久生效,直到你的双眼再无睁开之日为止。”
华非语毕,伸出另一手。指尖自方哲安的胳膊上滑过,摩擦间升起淡淡的火苗,眨眼便将方家种在他身上的符咒烧得再无痕迹。
“现在,走吧,方哲安,按照我说得走。”
“以及,再记住一点。你没有罪。没人能因为你的出身去定你的罪。你生而无罪。”
第97章 无罪(2)
——以及,再记住一点。你没有罪。
——没人能因为你的出身去定你的罪。
——你生而无罪。
沉默地立在华非的意识空间里,付厉歪了歪头,无声地重复着这几句话。
明明不是对自己说出的台词,飘到跟前来,却像是洒着光粉自眼前翩跹而过的蝶翼,让人难以自抑地伸出手,把它们一个一个捉下来,扣在心里,含在舌尖,翻来覆去地咀嚼。
这种话有意义吗?
付厉觉得其实是没有多少意义的。
类似的话,他没有听别人说过。没人有那个心思对他说,他只能自己对自己说,在他年纪还小、对世界尚存怨怼的时候,在他一个人沉默地跪在石殿里的阴影里,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来,又究竟该往何处去的时候。母亲的罪孽是他虚耗掉数年光阴找到的真相,他自己给自己找了个枷锁,然后就再也摘不掉了。他试着用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告诉自己母亲的罪孽不等同于自己的罪孽,他什么都没做过,也什么都没错过。但很快他就发现,这种话,自己对自己说是没什么用的。不管把自己安慰得多好,不管为自己找了多充分的理由,一旦踏出房门,一旦接触到别人的目光,所有的自我开解便都成了泥堆的墙,软绵绵的,没一会儿就化掉了。化掉之后,他仍旧是那个独自跪在石殿阴影里的沉默影子,背上是一个大大的罪字。
这是件很无奈又很可笑的事。他明明只是想看清自己,用得却只能是别人的目光。
他想起华非在课上讲过的“封正”。努力修炼的黄鼠狼,会在小成之后穿上人的衣服,跑去人的面前。如果别人对他说“你很像人”,黄鼠狼就能继续修炼,修成正果,而如果别人对他说不像,那不管多不情愿,也只能所有道行一朝丧。
其实我也是黄鼠狼——付厉陡然意识到了这点。他也好,方哲安也好,说到底,其实都是黄鼠狼。只不过他们求的不是一个肯定,而是一个宣判,一个无罪的宣判,一个来自他人的、能让他们相信自己无罪的宣判。
这就是属于他们的“封正”。
而现在,方哲安已经得到了他的“封正”,从华非的嘴里——付厉回忆着这点,突然感到有些不是滋味,甚至有些嫉妒。而就在他借着华非的身体,目送着方哲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拖着步子走向门口的时候,他突然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抱了一下——与现在所用的身体无关,这触碰是直接来自于意识层面。
他诧异地回头,只见华非正从背后抱着自己,脑袋埋在他的肩膀处,露出半透明的后颈。
“我的言灵力量是从你那里借的,现在又是直接在意识里对你说话,那效果估计就没有对方哲安那么好了。”
他听见华非这么对自己说道:“我不知道我这么说你能不能听进去,也不知道你能听进去多久,能相信多久,但我还是认真想对你说一遍——那些刚才我说给方哲安听的那些话,也就是我想对你说的。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怎么判断你,我希望你能相信你自己。你没有做错过什么,什么都没有。你没必要把自己当罪人,因为你根本就不是。”
抬起脸来,他看着付厉漆黑的眼眸:“生而无罪,不要强迫自己去背负什么。你值得更好的选择。”
华非说到这,停了下来,睁着一双浅色的眸子,怔怔地盯着付厉看。像是在催促什么,又像是在期待什么。付厉淡漠地回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放弃似地叹了口气。
“谢谢你。谢你安慰我。虽然我从来都不相信我自己……”他对华非说着,转过身来,恰好接住华非向下软倒的身体。
但我相信你。
他在心里这么说道。
这话他没有说出来,或者说说出来也没什么用——华非的意识倒下去了。双眼紧闭,身体透明,看上去怕是要暂时消失了。这种时候,哪怕对他说“我爱你”估计都没什么用,付厉只好先将他放到一边,然后转过身来,赶在整个意识空间关闭之前接管身体的控制权,紧跟着,他便通过华非的眼睛,向窗外望了过去。
没记错的话,在刚才他用华非身体与方哲安交手的时候,周遭数次有藤蔓冒了出来。虽然他对宋祉那一脉的韦鬼不熟,但依旧可以凭着那一点藤蔓做出判断,刚刚躲在暗处屡次出手帮助自己——或者说华非的人,就是来自那一脉的韦鬼。
为什么韦鬼会愿意出手相助?付厉不明白这点,但也没必要明白。管它是什么原因,反正遇都遇上了,顺手屠了就是,如果屠不了,混个眼熟也好。
怀着这样的想法,付厉控着华非的身体,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而还没等他走近,一个人影已经从窗口翻了进来,站在窗边的微光里,毫无畏惧地抬头看了过来。
“付厉先生。”宋祉与付厉打招呼,礼貌程度比起上次相遇提升了五十个百分点不止,“好久不见。”
“是你。”付厉认出了他,“生死之力。”
“生死之力不敢当,只是运气好,从母亲那里继承到了一些催熟催长的微末法术罢了。”宋祉如此说道,语气规矩得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他冲付厉鞠了个躬,弯腰的瞬间,他的目光掠过付厉微微曲起的、颤抖的手,唇角不由自主就是嘲讽地一掀,然而很快便压了下去。再直起身子时,他的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正经严肃又毫无畏惧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