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非默默地收起了因为动容而牵动的嘴角。
去他妈的正义感,都是假的,骗人的。
上面那句话是一个小范围真理,基本适用于华非身边的所有人。不过很可惜,华非要到更久之后,才能明白这件事。
而此刻的他,只是躺在事发三天后的病床上,一边为方哲优难得的、貌似很正义的愤怒震惊着,一边小声向床边的人询问,那个被小甄袭击的男孩后来怎么样了。
一直待在他床边的是付厉,不过碍于个人语言组织能力的问题,付厉没能回答这个问题。解答华非困惑的是蓝岳亮,他言简意赅地告诉华非:“人没能救回来。安全部已经完成后续工作了。”
华非沉默。
根据蓝岳亮的叙述,那个男孩的整个腹部都被小甄撕开了,内脏破裂到无法修复,即使是安全部派出的巫医也无力回天。他们能做的,就只有当场超度,安抚了他的灵魂,又用法术对他的死状做了些修饰,把他伪装成了自杀跳楼。
为了尽可能地避免麻烦,他们还对死者周围一些关系密切的人做了记忆修改。说是“一些关系密切的人”,其实就一个而已,就是死者的男朋友,那个与他一起在车里亲亲抱抱结果被付厉打扰到的人。他们都是为了彼此才与家庭断绝关系,搬出来住的,但现在,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心里却再记不得什么爱情,只记得自己关系很淡的、兼任炮友的室友,因为心理问题跳了楼。没啥痛苦的回忆,沉淀在心里,波澜不惊。
这样的安排算是公平吗?华非说不清。面对蓝岳亮探问的眼神,他只是安静地点头,然后在蓝岳亮的离开的那一刻,猛地抓住了身旁付厉的手。
“就当是我拜托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握着付厉的手指,华非的声音有点抖:“你帮我倒一下时间好不好?小甄……只要回到小甄变化前一刻就好,拜托你了!”
第40章 伥鬼(12)
请求过后便是无尽的沉默,华非本能地想要闪避付厉探询的目光,却又强迫自己迎上去,屏息等待着他的回答,像是等待着一个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神转折,又像是等待着一场无罪赦免的判决。
过了许久,付厉才回以一声叹息。
“对不起。”付厉答道,脸颊抽搐了一下,看向华非的目光有些愧疚,仿佛他才是那个搞砸一切的人一样,“我不行。”
“为什么?”华非蓦地抬起头来,“之前不是都可以……”
“时间超过了。”付厉认真道,“只能倒回两个二十四小时。你回不去。”
抓着付厉的手指越收越紧,华非瞪大眼睛,不死心地盯着付厉的脸看,仿佛这样就能再找出什么转机。然而事实却是,付厉一根一根地掰开了他的手指,抓起他的右手又给放回了被子里面,然后再次诚恳地道歉:“对不起。”
华非的眸光黯下去了。
付厉没有说谎,他是真的办不到——华非失落地看清了这点。如果是在另一个时候,另一个地点,他或许会因为自己得到对方诚实的对待而开心,然而现在,他真的开心不起来。
他此刻满脑子都是小甄拖曳着血迹与半身在地上爬行的场景,以及楼上两个男孩肩靠着肩沿着楼梯走下的画面。
他想拆了自己的舌头。
“别难受。”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付厉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不是你的错。”
“怎么不是……”华非抬手捂住脸,微弱的声音从指缝间透出,音量小到几不可闻,仿佛光是从那些小小的缝隙间钻出来就已经牺牲掉了那些词句中的大部分,最后能落到旁人耳朵里的只剩些残肢断臂,“要不是我多嘴,小甄也不会变成这样……要不是我乱说话……”
华非嗫嚅着,声音变得愈发破碎。付厉却在此时歪了歪头,露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乱说什么?”
“……”未竟的话语戛然而止,华非怔怔地抬头看他,“啊?”
“小甄,关你什么事?”注视着华非睁大的双眼,付厉一字一顿地继续道,语气里有些不解,下一句又带上了些安慰,按在华非肩膀上手加大了一些力道,厚实的触感透过衣料传递,捎带着熨帖的温度,“龙蛭干的,你别难过。”
侧头望向肩上的那只手,华非的喉头滑动了下,跟着又低下头去。
合着他还不知道那件事,或许连蓝岳亮和方哲优都还不知道——陡然意识到了这点,华非的心情一时变得复杂起来。
或许该吐露,又可耻地想着掩埋,但不管怎样,小甄残缺的身体与两个男孩相互依偎的身影却一直都在。它们生长在心中的某一个角落,像是盘旋于空中的秃鹫,投下阴影、挥之不去,时不时就冲下来撕扯两口,然后又恶狠狠地飞走,继续盘旋。
华非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在所谓的外挂已经被判定无效的情况下,他说什么,或者不说什么,似乎也无太大意义。
正走神间,一只温暖的大手忽然贴上额头。华非诧异抬眼,正看见付厉将手收回去。
“你脸色很难看。”付厉说道,皱了皱眉头,“不舒服了?”
“没事,就……想起点事。”华非敷衍地说着,往后缩了缩。
“不好的事?”
“噩梦。”华非道,耳边似又响起了厉鬼号哭。抿了抿唇,他抬眼看向付厉,小声道,“你做过噩梦吗?”
付厉点了点头:“以前做过。经常有。现在没了。”
“你梦到什么了?”华非问道,感到沉甸甸的胸腔似乎因为话题的偏离而稍稍好过了点,“说给我听听吧。”
付厉又不说话了。他只是歪头看着华非,眼里一片纯粹的黑。明明从形状上看着更像是某种食肉动物,然而此刻,望着那双眼睛,华非能联想到的却只有大金毛和鹿。
这让他觉得有点怪怪的。
又过了许久,久到华非以为对面那人已经看穿一切的时候,付厉终于开口了。
他说:“我梦见我在梦里,出不去。”
华非:“嗯?”
“他们把我丢在那儿,不管我。”没理会华非的困惑,付厉自顾自继续道,“我不知道我在那里待了多久。那里的时间、空间都是乱的,我一会儿在这、一会儿在那儿,一会儿在白天、一会儿在黑夜。白天和黑夜也是乱的,让人搞不清楚。总有妖怪想来吃我,也有的想用我。我有的打得过,有的打不过。打不过就逃。逃到自己也不认识的地方,又遇到新的妖怪。我祈祷,向我知道的神,但祂们从不理我。慢慢地,我也不祈祷了,祈祷也没用,求救也没用。我只能不停地逃和流浪,在那个混乱又疯狂的地方。”
定定地看着华非,他缓缓道:“那个时候,我就告诉我,如果有谁来带我走,我一定会感激他。如果他是神,我就信奉他,如果他是人,我就报答他。如果他是妖魔鬼怪,我就不杀他。我不能把一切都给他,但能给他的一切,我都不会留下。”
尾音以一种有力的姿态落下。他用目光锁定着华非的脸,华非用茫然的眼神回望。
“……听着,很诚恳的样子。”
默了几分钟后,这是华非给出的回答。
又默了片刻,一个微小的笑容出现在付厉嘴角。摇了摇头,他不再多说什么,只伸手替华非按了按翘起的被角。
与此同时,数公里外的某栋小别墅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