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为人师表(4)
“付君,真是出乎意料得敏锐呢。”
半晌,美岛惠流才轻轻地笑起来,这次的笑容不似以往和煦,反倒带了些掩不住的苦味。他反身又走回了煤气灶旁,用勺子搅动起沙锅里的米粥,语气不急不缓的,却透着股说不清的意味,仿佛也有些什么正搅拌在其中:“神使大人很懂得隐藏自己。他经常会跟着我去学校,但即使是蓝老师,也并不是总能发现他的踪迹。”
“蓝岳亮?”付厉道。
这个男人他认识,一周前他找来这个补习机构报名,就是那个男人给做的能力评估。与华非这种一看就没什么真本事的弱鸡不同,那个男人身上的气既纯又稳,显是极有能力的。
“嗯,对的,就是蓝岳亮老师。”美岛惠流应道,“他抓到过神使大人几次,也警告过让他不要再出现……但神使大人不听他的。他总是盯在我的后面,永远都是这样。”
“神使,是什么?”付厉发问,背部倚着门框,“他是你的……式神?”
“式神?不,并不是。”美岛惠流回头看他,双手反撑在灶台的边沿,“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神使大人应该算是我的债主吧,一个时刻纠缠着我,提醒我记得偿还的讨厌鬼。至于神使大人本身,则是行逢神……付君你知道这种妖怪吗?也有叫风神、煞神、神使的,相传起源于中国,现在倒是日本那边比较多,是一种诞生于山川湖海之中,会给人带来疾病的妖怪。有人认为他们其实是恶灵所化,不过要我说的话,我更情愿将他们归入自然灵那一类,就像是自然的呼吸一般的存在,只是没那么清新罢了。”
美岛惠流说这话时,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眼神却是有些落寞的。付厉盯着他看了片刻,开口道:“不吉。”
“嗯嗯,说的是呢,会带来疾病的妖怪,怎么想都是不太吉利。”美岛惠流偏过头,看沙锅嘟嘟地腾起雾气,语气忽而低落下去,“我的玄祖父,多半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付厉不解地看着他,渐渐直起了身子,“他是坏人?”
“付君指的是谁呢?如果是神使大人的话,那可不算。神使大人只是稍微有些任性罢了,还有些小心眼。但如果是指我的玄祖父的话……那应该就是了。”
美岛惠流停顿片刻,忽而往旁边走去:“付君饿了吗?我给付君做个饭团吧。还是先前那种的可以吗?”
“你的玄祖父,做什么了?”付厉问道。
美岛惠流的动作顿住了。电饭煲的盖子被掀开一半,米饭淡淡的香气窜出来,他舀出一勺,开始往里面混白芝麻,倒寿司醋,好一会儿,才道:“他做了不该做的事。得罪了很多妖怪,也令旁人不耻。”
付厉无声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其实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了,约莫就是一些背叛朋友,以谋私利的事吧。家里人从来不提这个,神使大人也不说清楚……”
付厉:“神使大人?”
“就是那个行逢神。”美岛的手腕轻轻动着,感受着米饭柔软的触感,“他曾是我玄祖父的朋友,是被背叛的那个,也是受伤最深的那个。他被人封印过,后来不知怎么逃了出来,又不知怎么跑到了我的家里——我的家族现在已经很衰败了,家里没什么有天赋的人,更没人修炼,他在我家窜来窜去,也没人能看到他……除了我。”
他回头看着付厉,手中已然多出一个三角形的饭团:“大约是在我刚开始记事的时候吧,我的眼里就已经有他的影子了。没多久,他也发现了这点,于是我就像个倒霉蛋一样被缠上了——嗨,付君,给你饭团。”
付厉迟疑地接过饭团,又问道:“不对付他?”
“怎么对付?驱逐他吗?抹杀他吗?算了吧,本来就是我们家欠他的,不是吗?而且我也……”美岛说着说着,忽然停了下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偏头笑了下,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便转身走向了门口。
在付厉的身旁停下脚步,他轻轻叹了口气:“欠别人的东西,总是要有人来还的。只是没想到会牵连到华老师……神使大人那边我会去沟通的,还请付君你不要做多余的事,好吗?”
付厉看了他片刻,缓缓点头。美岛惠流点了点头,唇角一扬,又端出一抹笑意,这次笑得却是和课上一样,极为好看的了。
只可惜,付厉和华非不一样,没有欣赏美的闲心。他自顾自地转身,伸手打开了厨房的门,只向外看了一眼,眉头忽然拧了起来。
厨房的隔壁就是卧室,卧室的角落就是华非躺着的木板床。此刻上面正缭绕着一层淡淡的黑雾。
付厉神色一凛,拔腿就冲了过去,然而才到华非床前,那黑雾便已倏然一收,消失于空中。华非阖着双目,胸口微微起伏,一副仍在熟睡的样子,显是对黑雾的来去毫无所察;美岛惠流也跟了过来,伸手在华非的额上摸了下,又看了看他暴露在外的皮肤——那里因为行逢神的作用,原本是生着不少红斑的,然而此刻,红斑的痕迹已经淡了不少,或深或浅的痕迹正在悄悄褪去。
“热度也已经下去了。”美岛惠流转头对付厉道,“应该是神使大人主动撤去了法术……你等我去给他量个体温看看。”
说着,美岛便小跑着去拿体温计。付厉站在华非床前,低头看他熟睡的模样,略一犹豫,探出一点舌尖,将手指按了上去,尚未碰到,便听下方传来一声有些含糊的低语:“诶,你的唾液还能降温吗?这么神奇?”
付厉一怔,低头看去,只见华非正揉着眼睛,对着自己笑。他皱了皱眉:“你什么时候……”
“在美岛摸我的时候。”华非说着,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的声音听上去精神了很多:“我听到他说神使什么的……所以害我发烧的,确实就是个行逢神是吗?”
他的语气听着像是早有预料。付厉又怔了:“你怎么……”
“又是发烧又是红斑,又是砂锅又是簸箕,想猜不到也难啊,水木茂大师的书,我又不是没读过。”华非的视线从放在一旁的物品上一一滑过,最终又落回付厉身上:“听美岛的意思,那个行逢神和他认识是吗?我怎么招惹他了,一副恨不得把我用高烧烧死的架势?”
付厉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第二个问题他答不了,而第一个问题,他则不知道该不该答。
“行吧,不说就不说吧,反正也不重要。”华非倒是无所谓。他两手撑在床垫上,好让自己坐得更起来些,“反正我现在好了,也懒得管那么多乐——我现在只等吃粥。你呢?一起吗?”
付厉摇了摇头,他手里还拿着那个美岛给他的饭团。华非看看那个饭团,喉头滑动了一下,移开目光,感到肚子里空荡荡的,有些难受。
“话说,我想跟你道个歉。”好半天,他才再度开口道,“贸贸然就问你讨要唾液什么的。体液这种东西,本来也不是能乱给的,是我冒犯了,对不起。但请你相信,我真的真的没有恶意,只是好奇而已,我……”
后面的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满脑子只刷满了一句话,拜托拜托不要讨厌我……
旁边的付厉始终没有出声。华非卡了半晌,不太好意思地转头,却发现床边已空无一人,唯有一个三角形的饭团,用一张纸巾托着,放在床头旁的桌子上。
“付君?他刚才走了哦。”端着粥出来的美岛惠流如是说道,将粥碗递给华非,“他说自己还有事……比起这个,老师你觉得这个粥味道怎么样?咸淡可以吗?”
“嗯,很好,谢谢。”华非回应着,漫不经心地喝起碗里的粥,目光却黏在桌上的饭团上。
美岛说,这是付厉留给他的。虽然给出的理由是“吃不下”,但华非还是决定把这个饭团当做毁约师的温柔,珍而重之地收了。
美岛见他这样,还以为是他喜欢,送华非离开时还给他又做了两个让他打包带走,笑说喜欢的话明天再给他和付厉带。
华非受宠若惊地带着一个大饭盒出了门,与美岛又站在门外的走廊上说了会儿话,低低的交谈声透过房门传进来,具体的意义都被过滤得模糊,唯有浅浅的笑声,分外明晰。
房门背后,淡淡的黑雾聚拢又飘散,雾气中裹着点点绿光,闪烁如萤火。如果华非看到这绿光,他必然会觉得熟悉,然而此时,门外的两人,没有一人发现异样。
第二天,华非并没有收到饭团。
他也没有见到美岛。
整整一天,美岛都没有出现。
再次得到关于美岛的消息时,是在晚上,华非独自回到家中之后。他的同事方哲优给他发来了一条消息。
美岛惠流死了,在他自己的家里。就在昨晚,华非离开不久之后。